“娘娘,用力啊,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
“不行了,娘娘见红了,太医呢,快宣太医进来!”
景姒周身的骨头寸寸撕裂,汗水浸透了身下的几层轻丝软罗,宫殿挑高的穹顶像猛兽张开的巨口,身旁围着数不清的太医婆子宫女,每一张口都在说话,或惊恐或悲伤。他们说,娘娘薨了,小皇子也没保住,陛下已得了消息,正从军中快马归来。
她俯视这一切,床上的女人死状极惨,不甘和愤怒地瞪着眼睛,双手把被褥抓成条条碎片。她悲哀地想,若是戚延回来看到她的这副模样,只怕会觉得恶心,不许她迁入皇陵,在百年之后与他同棺而眠,连最后一点点皇后的尊荣,也不再给她。
景姒在濒死之际想尽了荒唐的一生,从沙漠里长大的少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与戚延,从两情相欢走到同床异梦、兰因絮果,全是一场孽缘,只有一个“悔”字。
二十五年前,她出生在雍州溧城一户景姓人家里,景家祖上出过几个高官,一代代的传下来,爵位和俸禄早便没有了,只剩个士人的空架子,有几处薄田房产,不必纳田税服劳役,比赤脚小民略好一些,放眼整个雍州却是微不足道。小有小的好处,规矩不多,族中子弟想着法子外出谋生,脑子活泛些的总能找到饭吃。
景姒的爹是府上的小儿子,自幼不受拘束,又不爱读书,天南海北地做些生意,在江南水乡遇到了友人府上养做歌妓的娘,不顾一切地把她带回雍州,继续以贩货为生。景姒从记事起,便被爹娘轮流抱着坐在骆驼上,目之所及是一行行骆驼驮着厚重的货物,迈着缓慢的步伐穿行在无边沙漠里。
把西域的玉石香料运回雍州,把中原的茶叶瓷器送入楼兰龟兹,长途路远,爹爹却有说不完的故事,一点也不烦闷。沙漠是浪漫的,天气晴好的晚上能看到闪亮的银河,二十八星宿对应人间的神话故事,角木蛟、亢金龙,奇异而惊险,爹说红鸾星能看姻缘,就是那颗星星指引他去南方找到了娘。
爹说姒儿的守护星是氐宿,专司人间土地肥沃和四时耕作之责,日后定会觅得佳婿,一生顺遂。
景姒对爱情怀着极为美好的憧憬,直到戚延的出现,一切想象,一切愿景都有了具象化的实形,她知道此生她再也不会爱上别人。
那天商队遇到百年一遇的流沙,急忙撤离,她从骆驼上滚落,人小腿短,半边身子顷刻被黄沙吞没,忽有一小少年从天而降,身着枣红窄袖短打劲装,脚踏缠金马镫,马蹄疾行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捞到马背上。
他带她从漫天席卷的风沙中逃离,她那时不过十二岁,害怕得紧,小声地哭,他把她的手按在他的肚子上,叫她别哭了。是稚嫩的童声,她以为是个大哥哥,但听着声音似乎和她差不多大,把双手一并搭上去抱住他的腰,他身上有股奶香,她深深嗅着,感到很安心。
到了城镇,少年拨了她的手,翻身下马,被一群随从簇拥着走了,连那匹汗血宝马也有两人专程照顾,细细擦去它鬃毛上沾满的黄沙。她在跟爹娘的商队回家前,竖起耳朵,听到一个随从说:“二公子受累了,今日流沙,没有商人伤亡,百姓们都要感谢你呢。”
二公子,是什么二公子?一旦留心景姒很容易发现,是护佑了雍州多年平安的军阀戚家,二公子戚延。
戚家的名号在雍州如雷贯耳,无人不识,家主戚螟原是镇北节度使,领左武卫都督兼雍州都督,盘踞西北之地三十年,拥兵数十万,于山河离乱至际毅然出兵,征战十数年,是天下最强势的军阀。大伯父总和友人在家中的正屋商谈,景姒在墙角那儿听着,他们说其他的小鱼小虾不足为惧,戚螟只要和西南的博陵王打一场,便能分出胜负,戚家的赢面很大。
他们说,二公子戚延,兵荒马乱中出生,马背上长大,自小颇有胆识,又多计谋,在几场大战中崭露头角,是让各路诸侯忌惮的存在。
人们偏爱少年英雄。走在雍州首府溧城的街头,到处都是戚延的传闻,二公子又跟随戚螟出征打了胜仗,一意孤行放了数万战俘,让戚螟气得跳脚,用计让冀州刺史刘铳杯酒释兵权,被引为佳话……景姒一天天长大,世人加诸在戚延身上的溢美之词也越来越多,雄韬伟略,鹰视狼顾,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她每次都会驻足听完旁人对他的议论,暗自感慨,和她同岁的少年,竟如此了不起。
可惜他们的交集只有那一场流沙,如果回到那天就好了,她会在他离开前叫住他,告诉他,她的名字叫做景姒。
要再见到戚延不难,他虽跟随大军四处征战,却总是要回溧城的。每次他回来,景姒会欣喜万分地跑到城门边上,看他披戴银色盔甲骑马走过大街,身后随从大军鱼贯跟着。他的皮肤比旁人都要白,有时晒得发红蜕皮,有时脸上多几道细小的伤口,剑眉锋利凤眸微挑,是一副睥睨无情的冷相。
她在夹道相迎的百姓中一路追着,仰望他的脸,想象他握着缰绳的手掌是什么温度,紧抿的双唇是什么触感,想知道,她现在伸开双臂还能不能环住他的腰身,就像在那天在沙漠里,想知道他脱去坚硬的盔甲,能不能听到炙热的心跳。
百姓们渐渐开始说,戚二公子才十四五岁,沾染了军中的恶习,已经是个风月场里的老油子。每逢回溧城必然往那红袖楼去,出手极大方,姑娘们都盼着他去,即便没有银子,能和二公子那样的人春风一度也是愿意的。景姒初听到这番话时难过了许久,又曾亲眼看见他身边伴着两位美人在琼宇楼赏月,美人哄得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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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得了两锭银子,她心中郁气更甚,竟然病了一场。
她瘦了许多,连小小的胸脯都瘦没了,他身旁的美人无一不是体态丰腴容色娇美的,景姒在水塘边上看自己的剪影,越发难过。很多人说她长得像个小男孩,面骨平整瘦削,眼皮薄薄的,只有小小的开扇双眼皮,鼻梁也比姐妹们的要高,成天出去疯玩晒得皮肤很黑,总是没有女孩儿婉约多姿的样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那天起,每次回到景家都叫丫鬟炖一盅木瓜奶,找姐妹们要养颜的方子,在沙漠里把帷帽戴得严严实实,多闷热也不掀开,爹跟娘打趣,这丫头是长大了,爱美了。努力有了小小的回报,几个月后她的皮肤变得白嫩,胸前也有了些沉坠的分量。她不知道自己在隐约期待什么,直到十六岁生辰那天,听好友说戚延在红袖楼,已经喝了一天了。
仿佛上天的召唤,她无法拒绝,换上男装满心忐忑地去了。戚延正在大堂听曲,抱着手臂长腿随意伸展,生人勿进的模样,身边没有姑娘陪着,景姒心里好受了些。
她默默喝了两盏酒,心道能隔着两三张桌子见他一面,就是上天给送给她的生辰贺礼了。一曲唱罢,老鸨却来说今日是唱曲姑娘的生辰,又是第一回出来露脸,各位大爷可得疼疼她。戚延对随从耳语了几句话,随从去办,随后老鸨掐尖的嗓音响起,说二公子大方,赏了姑娘一百两银子,今夜姑娘就归二公子了。
景姒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眼泪,眼前模糊难以视物。若是唱曲便能得他垂青,她也可以,江南的昆曲,西北的秦腔她都会,娘亲唱过一遍她便会了,弹琴跳舞她也会,若是这样轻易便能去到他身边……为何不能是她?她爱了他很多年,她为了他变得很好,她,想要他看见。
所以在他离开时,景姒鼓起勇气跑过去,撞进他怀里死死抱着他的腰身,随从拔刀戒备,她摘掉帽子,长发散落流着泪仰头道:“二公子,我,我仰慕你,求你,带我走吧,我喜欢你。”后来戚延说她那时很有趣,像受惊的小兔子,身体滚烫发抖,明明害怕得快要晕过去,却强撑着大睁着眼睛,口齿黏糊地说喜欢他。
景姒当时不知道也不敢猜他的想法,只知道他似乎没有明显的抗拒,于是把心一横,踮起脚尖亲上他的唇。和她想象中一样软,她尝到了酒味,彻底迷醉,他什么都没做却像一把火烧尽了她,烧掉她的骨骼血肉,只剩那么一点儿轻飘飘的灵魂,她匍匐在地上把灵魂奉献给神明。她虔诚地亲他,眼泪蹭了他满脸,戚延没有任何回应,等她实在撑不住了停下,他正垂头看她,眼底有一片晦暗不明的光。
“这么喜欢我啊?”
他捻了捻她的眼泪,唇角勾起轻笑,景姒拼命点头,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