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那些日子,沈拭尘过得很平静。
他在揽云山庄中了毒后咳疾一直没有痊愈,年轻那会儿不过是在季节更替吃了冷风时容易咳上一阵,上了年纪之后,行走坐卧时动作幅度稍大些,就会引起止不住的急咳。他索性懒得出门,每日的三餐都由隔壁的铁生送来。
铁生是铁蛋的孙辈,铁蛋后来有了一个大名,叫铁成刚,前两年故去了。
这些年实在有不少故人离去。
当年每个人记录了名姓的那张群英榜一直挂在他正屋墙上。上面不少名字都变成了红色,只是红字下面那些小一号的名字仍然漆黑如初。
阿灵这个名字同样写了两遍,一个红,一个黑。
阿灵故去后,沈拭尘将阿灵当初写下的名字描红了,又在其下将她的名字抄了一遍。上面的这些人,总要整整齐齐地再一起回到另一个世界去,阿灵也该一起去看看。
至于花怀袖和南入竹,他们还在大漠里活蹦乱跳着,说不定还能跑跑马。等自己也去了,就把这张纸往他们那儿一送,要不要添名字随他们的便。
“我把事情打理好了,就去找你。”当他为阿灵裹上白布的时候,他这样说。
他预感那个日子不会很远,自己暂时留存此世不过是替阿灵梳理清楚一些遗留下来的事与物,因此这短暂的分别并没有带给他撕心裂肺的痛楚,对阿灵的怀想只是一件闲暇时的日常。
屋子里比阿灵在时空荡了许多,但许多器物依旧保留在了原处,映入眼帘时像春日里飞扬的柳絮落入眼里,晕开雾蒙蒙的殷红,心里堆上充实的酸楚:床边几案上放一个杯盏是阿灵的习惯,她喜欢在睡前备上一杯蜜水,醒来伸手就能拿到。
他身上佩的香囊里装着阿灵长出的第一根白发,他仍记得阿灵那时的雀跃——生命的前进对她来说是自由的明证,是值得欣喜与庆祝的事。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偶尔也会小声嘀咕抱怨新长的白发,又在食谱上添了黑芝麻。
一天里困乏的时辰越发多了,沈拭尘斜靠在榻上,一支梅花从床缝里斜进来,他昏昏沉沉地琢磨着明日到底该不该把花枝修剪一下,脑海里画面中的剪子在下一刻又换成了上下飞舞的小机器人,他陷入了两个世界混搭的光怪陆离的梦境。
因此当他听到那规律的“滴滴”声时,一时没有想起这是什么,只觉得有种遥远的熟悉感,以为仍是梦境的一部分。直到一连串慌乱中带着惊喜的“醒了”在身边响起,他睁开眼,被墙壁耀眼的洁白晃了神,眼泪先一步涌了出来,他才分辨出面前的人:“妈,爸。”
他们说,他昏迷了一年多。
一年前多名玩家同一时间在游戏舱内陷入昏迷的消息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有几名玩家倒是没过多久就醒了,说是游戏登出出了问题,他们是在游戏里死了一次才醒过来,之后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心理疏导。
《大梦江湖》游戏公司与游戏舱提供商互相踢皮球许久,都不愿意担这个责任,直到游戏公司的一名策划在近一个月后醒来,在网上发布了一则视频,视频中提到了事发前游戏服务器的数据异常,以及他自己对于此事的猜测,并安慰昏迷玩家的家属说按时间推算,最多两年后众玩家就会脱离游戏世界醒来。
调查由此明确了方向,最终确认游戏公司负有重大责任,游戏停运并追究刑事责任。只是发声的游戏策划也因泄露公司内部消息而被起诉、背上了巨额的赔偿金。
网上讨论了几天,有为他鸣不平的,也有说他违约该罚的,但随着他的销声匿迹,“于思思”这个名字很快就被其他的热点新闻给盖了过去,没人深究他之后的下落。
沈士诚看着那眼熟的丹凤眼,很是担心了几天。
直到他出院的前一天,视频里这张脸以访客的身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身边还有一位从未谋面但眉眼间令人似曾相识的女子,二人满面春风,站在他的面前也不言语。
他恍惚了一阵,从脑海里调出群英榜上的两个名字:“欧阳婷,于思思,好久不见。”
“其实对我来说也不算太久,”欧阳婷顿了顿,又大笑:“我到现在都不太习惯别人喊我这个名字。”
她的眼睛比游戏里更大更圆,透着几分柔软无害。毫不顾忌地笑弯了眼睛后,倒是显出了沈士诚熟悉的飒爽和凌厉来。
“她还不习惯在地上好好走路,”于思思吐槽了一句,“每天都要花一个小时找个全息武侠游戏泡着过瘾。”
“不过是偶尔放松一下,”欧阳婷摆了摆手,“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不想着在游戏里充当大侠了,还不如到处走走转转,看看有什么实在的事可以做的。”
“她家里可有钱了,现在在各地成立了不少专项慈善基金,”于思思笑着说,“不过我是她资助的第一个人。”
那时他卖了房子也没付清赔偿款,业内其他公司不敢用他,他只能在城市最边缘租了间破旧的老房子,每天出去打些零工,偶尔跑几家面试碰碰运气。
欧阳婷就在一个雨夜敲响了他的房门。
公共设施没人维护,楼道里的灯早就坏了,只有欧阳婷手机上的电筒发出耀眼的白光,将她的脸照得苍白如纸,眼睛里发出诡异的光:“总算找到你了。”
于思思被吓得退了一步。
欧阳婷垂下手,光源也随着她的动作下降,脸看起来总算没那么白得吓人。她一手撑着门框,向于思思抬了抬下巴:“不请我进去坐坐?”
于思思低头看她迈进来的脚,一大截裤腿被楼下积聚的污水打湿,贴在小腿上。她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不甚在意地拎了拎裤脚,又拧了把被飘进伞里的雨打湿的袖子,将双臂抱在胸口,像是抱了一柄长枪:“怎么了?”
于思思摇摇头,失笑:“你还是老样子。”
欧阳婷愣了愣,顺着于思思让开的路进了屋,很轻地说了一句:“怎么会。”
“很久了吧?”于思思问。
欧阳婷一下子就听懂了他在问什么:“几十年了。”
“真好。”
“婷婷投资了一个小游戏公司,我还是策划。”看着沈士诚投过来的眼神,于思思忙补充道,“不是全息沉浸式的,就是早年那种普通的游戏。现如今再让我去做全息游戏我都不敢发刀,更不敢写反派。”
沈士诚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只按部就班地把剩下的两年研究生给读完了。过去的同学、朋友,再见时他要愣上好一阵才能想起名字,也就渐渐疏远了。毕业后他独居在单身公寓里,居家办公,时间自由,但他也懒得出门。父母有时候来看他,试探着询问他怎么不多和朋友出去玩儿。
“有呢,前不久才聚过。”
那群陷在游戏里的玩家倒是偶尔会聚。李浩组了几次局,亲自下厨,让他们回忆一下他的手艺。沈士诚也终于得知了班尧的真名,闷了一杯酒下去,红着眼对他说了声“对不起”。
“这怎么能怪你。而且也没什么不好,还早点回来了。”
欧阳婷看出他情绪状态一直不好,私下里和他长聊了一次:“我们在那里过了一辈子,回来是会不习惯。就说我吧,其实一开始对于要不要去找于思思,我也犹豫了很久。”
“太久了,”欧阳婷叹息,“我习惯了用思念去喜欢他,就不知道怎么去相伴了。”
而我习惯了相伴,就难以承受思念一个人的痛苦了。沈士诚想。
他家里散落着很多笔记本。他害怕遗忘,于是有时被回忆触动了,就随手抓起一本本子写下来,记录下的可能是一件事,也有可能是一个武功招数、一则菜谱、阿灵读过的一个话本。
“错了。”他落笔顿了顿,笔尖晕开了墨。
风擦过他的脖子。他抬头,空调出风口分明在另一边。
“......沈拭尘。”他恍惚间听到了阿灵在唤他,声音很轻,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仿佛阿灵只是在夏日的午后有些困倦,又不甘心睡下,就躺在他身边,将他的一缕发丝绕在手指上,迷迷糊糊又没话找话地喊着他的名字。
凉丝丝的空气覆着他的手,似乎有风在推着他,但他又难以判断这微弱的力道到底想要携着他往哪个方向去,只能僵在原地不动弹。
他听见风有些气恼地“哼”了一声。
他像每一次沉浸在柔软的回忆里一样笑出了声。
“不许笑。”那个声音又说,“你这里写错了,这里走的是少商穴,不是商阳穴。”
他皱着眉低头去看:这是阿灵后来修习的一门心法,他跟着看过几眼,但没有认真学过。脑子里过了一遍内力的流向,确实是商阳穴更合理些。他划掉了写错的几个字,老老实实改正。
那阵风更近了,贴在他耳边,语气很满意:“这还差不多。不过你写这个干什么,我看你们这里和我们那儿确实不一样,就没有人会武功的。”
这句子很长,也很清晰。
沈士诚手一松,笔掉落在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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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完了,我疯了。他想。下一刻他就接受了这件事,觉得也没什么不好,这样的人生可能还更有趣一点。
“呸,你才是个疯子的幻想呢。”风的声音低了下去,后半截说得很慢,气恼里又添了些心疼的意味。
沈士诚花了整整两个月才相信这真的是阿灵的声音。
他的醒悟主要归功于阿灵的行踪的确如一阵风一样飘忽,每天都有一段固定的时间叫都叫不出来。
“我去其他地方看电视了,你们这里的戏真的挺有意思的,怪不得嬴映雪总是有这么多新花样。”
沈士诚被这个答案噎住了,但也只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逻辑缜密。
直到那天他枯坐在家中,背后一凉,风贴在他的身后,像是给了他一个拥抱,在他的耳边轻叹道:“你怎么老是不笑,是不是很无聊。也是,我看你也不出去。要不我给你讲故事吧,那部剧真的还挺好看的。”
于是他听了一则情节跌宕、环环相扣的自己从未听闻过的故事。
他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这般高明的创造力,所以打了个激灵,打开手机就开始搜索,果真搜到了这部从未看过的剧,剧情与听到的半点不差。
他怔愣着坐了一会儿,然后眼泪止不住地落下,肩膀哭得一抖一抖的。
他的手撑着桌子,不一会儿就有凉风附在了上面。他破涕为笑:“你的手好凉。”
“是在你的想象里面,风总是凉的。”阿灵说。
她说她不是风,而是一段波:“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波,长长短短,五颜六色,有的就漂荡在空气里,有的有固定的收发装置。我就顺着这些波走,一瞬间就能穿行千里。”
“我也去找过其他人,不过只有你的波能和我相合,这才能听得到我的话。可能是因为我们相处得最久吧。”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沈士诚柔声说,“我们一起去吧。”
他们一起去看了林立的高楼大厦,夜里的霓虹灯和烟火笼罩的夜市。沈士诚气喘吁吁地登上高山,阿灵在他耳边欢快地报数:“我刚才又到山顶跑了个来回,第二十七圈了!”
他喜欢上了蹦极。当他背着弹力绳从山顶跃下,耳边的风夹着阿灵的欢呼声呼啸而过,重重地吹在他的身上,仿佛阿灵用力拥抱着他。
他们去了南极看极光。阿灵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甚至失去消息了几分钟。沈士诚先是在脑海里呼唤,后来不顾旁人惊异的目光,开始放声呼喊起来。
“我回来了。”阿灵说,“本来想离近点看看,没想到这里波那么乱,绕了好几个圈子才回来。”
见沈士诚仍有些惊魂未定,阿灵拖长了声音:“好啦——”
脸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原本被冻得有些麻木,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阵轻柔的暖风,印在他的脸颊上,像一触即离的一个吻。
感受到他的呆滞,阿灵“咯咯”地笑了。
他脸一红,又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有点冷。”
“这样呢?”风搂住了他,厚厚的棉大衣仿佛都往里陷了一下,将他裹得更加结实。
“好多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说。
阿灵笑着推了他一把:“冷了就进船。我对你的影响只是你大脑告诉你的,你的身体还冻着呢,小心冻坏了。”
相处的时间久了,他们的脑电波越来越相合,他甚至能隐约看见阿灵所感知到的世界,无数的波纹交织在空中,光与声共振,纠结成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片。
“乱吗?”阿灵轻笑,“其实还好,只要你盯准了想找的,就不觉得乱了。”
沈士诚将阿灵的事告诉了欧阳婷等人,她一开始觉得沈士诚是出现了心理问题,直到阿灵托沈士诚说了些两人间的秘密,欧阳婷这才信了。两年后,她也逐渐能听见阿灵的声音,只是遗憾不能看见阿灵眼中的世界。
“总会看见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欧阳婷不觉得死亡有什么说不得的:“我们死后也会像你一样吗?”
“会的吧。”他们仿佛看见阿灵坐在树上的虚影,撑着屁股底下的树枝,晃荡着脚,“张玉皇不是说过吗,我的世界是因为我的思考与情绪独立成了经久不散的一段讯号。那么只要我们还在思考,还在好奇,还在热爱,哪怕失去了躯壳,也不会散的。”
我们可以像一阵风一样走遍这个世界,甚至去寻找隐秘又奇特的讯号,说不定能发现另一个隐藏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