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柔弱,但甚美》
文/栗舟
晋江文学城独家
2024.10.01
夜色深浓,漆黑的天幕中几颗寥落的星子静静闪烁。
这个时候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熄灯睡下了,孙丰年家的正屋里却还亮着盏油灯,借着那一点儿昏黄的光,李家母女坐在炕上切切查查地小声说着话。
“娘,算我求你,别叫媖娘嫁了。你眼瞅见了,她不愿意,如今逼急了还跳了河。好不容易才捡回这条命,你跟爹可别再糟践她了!”
孙巧儿盘腿坐在土炕上,满面愁容地看着她娘李兰花,半是哀求半是不忿地跟她商量道。
李兰花闻言瞪她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两根指头捻着缝衣针游龙般来回穿梭,在鞋底上印下密密麻麻的针脚。
“你这孩子咋说话呐,咋就成我糟践她了。那是你爹非逼着她嫁,我可没怎么逼她。”
孙巧儿撇撇嘴不置可否,却还是继续劝道:“娘,姨妈就剩媖娘这一个闺女了,临走前托付给你,难不成你真忍心把她嫁给一个啥事都不懂的傻子?那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再说了,我可跟都跟恁说过了,媖娘可跟人定过娃娃亲,要是将来那户人家找回来,你们都得吃官司!”
媖娘小时候姨夫给她说过一门娃娃亲。
虽然没留什么凭证,多半如今人家也不认了,平日里也没人当回事,可她知道她娘一向胆子小,少不得拿出来吓唬吓唬她娘。
李兰花胆子小,虽然不信已经离开许多年的沈家人还会记得她嘴里那桩没几个人当真的娃娃亲,但听到“吃官司”这几个字还是吓了一跳。
犹犹豫豫地说:“那你说咋办,就算我答应了,你爹也不答应啊……”
“这倒是。”
孙巧儿拧起眉,一时间也犯了难。
她为着妹子媖娘的事专门从镇上跑回家一趟,不想无功而返,也不想真让媖娘掉进火坑里。可自家的情况没人比她更清楚,家里一向是爹当家作主,娘说的话除了自己没人肯听。
只是媖娘该怎么办呢?
她嫁到镇上好些年了,却还记得当年自己出嫁时,那个才到她胸口那么大点儿的一个小丫头抱着自己的腰一个劲哭,说什么也不肯撒手,最后硬是搡进送亲队伍里往自己手上塞了个荷包。她说这是她偷偷熬夜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说这东西又叫钱兜子,叫自己往后时时刻刻揣在身上,盼着自己将来日日都有好日子过,不愁钱花。
托她吉言,自己如今的日子确实越过越好了,可她的好日子又在哪里呢?
旁的她孙巧儿不知道,但她知道铁定不在里长家那个天天鼻涕口水一块擦的傻儿子身上。
孙巧儿斟酌片刻,迟疑道:“要不……我想想法子,问豆苗她爹要些钱,再去找些相熟的人借一借,看能不能凑出十几贯来?若是能凑齐,媖娘兴许就不用嫁了。”
豆苗是她跟刘四郎的小闺女,因为自家是磨豆腐的,刘四郎就给女儿起了这么个名字。
“可拉倒吧,能耐的你”,李兰花连忙制止道,“又不是你叫你婆母骂得屁都不敢出一个的时候了,还敢管你男人要钱?再说了,那么些钱,你要他就乐意给了?”
孙巧儿被她骂了一通,想起自己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婆母,讪讪闭了嘴。
她婆母可不是个善茬,她刚嫁过去的头几年因为没能生出个儿子天天被她骂得抬不起头,也就是打从去年给婆母得了个大胖孙子,才开始有好脸色看。
但若是牵扯到钱……那老婆子什么损招儿都得出得来,说不准能立马打到自个儿家里来。
“那不然赶明儿我再劝劝爹吧,说不定能叫他改主意呢。”
李兰花没吭声。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话就是痴人说梦。她家老头子从来就不是个心肠软的,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当年许她把没了爹娘的媖娘接回来养着。
可那也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打了将来能拿这丫头换聘财的主意。
孙巧儿从正屋出来,一打眼就瞧见她爹孙丰年坐在屋山头底下,拿着把锉刀磨条凳上的木刺。
其实也没啥好磨的,孙丰年本就不把这当活儿,只当成一种消遣。
夏初四月正是农闲时候,这一茬麦子还没熟,得再等个把月才能收。家里暂时也没啥活要干的,但婆娘和闺女在屋里说话,他不好进去听,又闲不住,就给自己找点儿事干。
听见动静,孙丰年抬起头,露出一张窄瘦干瘪的脸来,一双精明的吊梢眼里射出的眼神锐利冷淡。他个子高,又身材不算干瘦,但因为整日里皱着眉头板着脸,就有些显老。明明只有四十多岁的年纪,瞧着倒是一副年过半百的老头儿模样。
孙巧儿暗暗叹气,也不知道她娘当年到底看中了她爹啥。
虽说没有说爹娘不是的道理,但是不得不承认,她爹人品确实不咋样,脾气也差得很,跟个炮仗似的点火就着。
他倒是不常动手打老婆孩子,跟村里那些一言不合就甩巴掌的男人比起来还算好的,但平日里该骂的话一句没少过,还不许旁人张嘴,向来家里啥事儿都是他自个儿说了算。
孙巧儿刚要开口,孙丰年冷着脸深深看她一眼:“你没事儿明儿就坐二虎家的牛车回去吧,别掺和家里的事,跟你没关系。你一个嫁出去的闺女,还天天往娘家跑,没得叫人笑话。”
说完就又低下头去摆弄手上的锉刀,一副不欲再跟她多说的模样。
“爹”,她爹一句话就让孙巧儿哑了声,嗓子里像塞了团棉花。
她今日回来就是因为得了消息说爹娘把媖娘许给里长家的那个傻儿子,逼得媖娘跳了河,想着赶忙回来看看那丫头咋样了。
这也是这小半年里她回来的唯一一趟。
所以即便知道她爹从来都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只偏心她弟孙荣,可这么明晃晃的冷淡还是像根刺一样扎得她心口生疼。
心里难受,孙巧儿肚子里也攒起了火:“爹,不是我说,你这事儿要这么真干了传出去是要叫人戳脊梁骨的。卖姨姐家的闺女给自个儿的儿子娶媳妇,将来咱家哪儿还有脸面在村里待下去啊。”
这话一出,孙丰年被她戳中了心事,顿时面子上挂不住了。
脸色铁青,暴跳如雷,手里的锉刀狠狠往她身上掷去,被孙巧儿险险躲开。
他站起身,粗声粗气地呵骂道:“你个死丫头片子,在这儿管教起你老子来了!我告诉你,等那丫头嫁过去,你老子我就是里长的亲家,你看看到时候这村里谁敢嚼你老子的舌根子?!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你给我滚,现在就滚出我家去!”
孙巧儿本就被吓了一跳,听到最后一句话,眼里蓄着的泪夺眶而出:“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你要是把媖娘逼急了,回头把你告到官府去,看你咋办!”
说完这句,孙巧儿扭头就走。
“放你娘的狗屁!你当你老子我是吓大的?我养了她这么些年,她爹娘都不在了,我给她说门亲事又咋了?就算告官又能拿我怎么着!”
孙丰年冷笑一声,半点儿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儿。
李兰花听着外头的动静,急急忙忙出来,见这架势赶紧追上去,三个人顿时在院里争吵不休。
准确说,是孙丰年单方面指着李兰花母女俩的鼻子骂。
“你这个臭婆娘,你看看你养出来的闺女,嫁了人就翅膀硬了,成心跟她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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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对着干!老子白养她个赔钱货,到头来帮着个外人……还有那小丫头片子,老子养她这五六年,供她吃喝,如今叫她嫁过去换几个子儿给我儿子娶媳妇她还不乐意了,要死要活的,我还就告诉恁娘俩,这亲我是结定了……”
傅媖一睁开眼,就听见外头男人气急败坏的喊叫和女人尖细的哭声。
头上、耳朵里和胸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可眼前漆黑一片,她根本不能辨认当下的情况。
躺在床上怔忪了好一会儿,傅媖才渐渐缓过劲来,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穿越了。
她脑子里凭空多了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外面吵嚷的声音对她来说分明并不熟悉,可她却也能清楚地辨认出说话的人都是谁。
她依稀记得,失去意识前她刚下班,正走在从实习公司回学校的那条路上。
谁知街边斑驳生锈的广告牌竟然毫无预兆地轰然坠落。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她本能地冲上去将站在广告牌下的那个小女孩紧紧抱在怀里护得严严实实,随着锥心刺骨的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她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来时,她人已经躺在身下这张硌得人骨头生疼的硬板床上了。
傅媖心里五味杂陈。
她大概是把半辈子的气运都花在这儿了,所以穿到媖娘身上,捡回一条性命,死里逃生。
可这身体的主人媖娘却完全没她这样好的运道。
媖娘才十七,在她看来年纪还小,可在姨夫孙丰年眼里却已是个迟迟不肯嫁出去,一直赖在他家白吃白喝的老姑娘。
孙丰年自认媖娘十二岁爹娘去世后自个儿养了她五年,没叫她一个孤女饿死街头,已是天大的情分。
如今儿子相中隔壁陈家村刘屠子的闺女,那家却一口咬定要十五贯钱的聘礼。眼下今年第一茬麦还没收,家里吃的都是去年的余粮,自然拿不出这么些钱,他就打起了媖娘的主意。
里长一直想给家里的傻儿子说个媳妇,可村里齐全的姑娘没一个愿意嫁给傻子的。
孙丰年想着媖娘模样好,人又老实勤快,里长肯定满意,再加上他家又富裕,到时要上十几贯钱不是难事,前几日在村口碰着里长就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
里长果然意会,前日他家的媒婆就上门来了,还十分好说话,一口答应出二十两银子。
有这二十两,孙荣娶媳妇的钱就半点儿不用愁了,孙丰年自然满口答应。
媖娘自然不甘心嫁给个傻子,被逼得狠了,今早起来竟趁家里其他人都还睡着跑去跳了河,幸而被河边浆洗衣物的妇人瞧见,喊人捞了上来。
看上去只是呛几口水晕过去了,但实际人早就没了,如今活下来的是傅媖。
傅媖将事情捋明白后,咽下心里的难过,艰难爬起身下了床,踉踉跄跄地朝外走去。
他们在院子里吵嚷,听不真切,她想去门口听听孙丰年到底在叫些什么,看看这事到底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谁知一推门,最先看见的不是孙丰年几个,而是站在墙根那株石榴树底下抱着膀冷眼看热闹的青年。
媖娘的表兄,孙荣。
傅媖想关上门,但已经来不及了,孙荣从树下的影子里挪出来,施施然走到她面前:“呦,醒了啊。”
不等傅媖说什么,他轻蔑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眼,又朝她努努嘴示意她看向院子那三个人,说:“瞧见了吗?这都是为着你,你要是乖乖嫁了,我爹跟我姐也用不着闹起来。”
言罢,他转过头,那双与孙丰年如出一辙的吊梢眼里透出阴狠,死死盯着傅媖,恶声恶气地恐吓道:“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别再寻死觅活的。这两日我都会牢牢看着你,你哪儿也别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