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往事
    苏尔诺久久立在门前,背脊挺直,似还在恭送那位尊贵的靖王。

    靖王一行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飘忽的灯火中,融进茫茫夜色,一如两年前的冬夜。

    原身苏尔诺的记忆历历在目,那一年朝中太平安稳,第一场冬雪降下时,朝中纷纷赞皇上仁政得上天庇佑,瑞雪兆丰年,来年必定风调雨顺。

    户部侍郎苏廷远府上更是双喜临门,一喜长子苏长卿进士及第,高中榜眼,二喜自然是苏廷远隔日即将升任户部尚书。

    过苏府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刚刚下过雪的庭院凝妆素裹,冰天雪窟,内室却温暖如春,欢声笑语。

    苏府的主人苏廷远红光满面却没坐上主位,他恭敬地给上首的那位行礼:“殿下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苏尔诺就是在这时冒失地闯进明修堂的。

    “父亲,听说哥哥高中了?”

    少女的声音娇嫩又干脆,如同山间清泉,又似清晨夜莺,勾起人心荡漾。

    她早前刚刚行了笄礼,浓密青丝上镶金嵌宝,那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随步而动,少女的肌肤又莹白似雪,真正是人比花娇。

    贵客上座,苏廷远自然不敢失礼,生平第一次斥责了小女。

    “身为女子,怎能如此冒失,尔诺,快给靖王殿下见礼。”

    苏尔诺这才恍然发觉堂上坐着位陌生男子。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靖王李佑。

    她在盈盈一拜中偷偷用余光扫到李佑纤尘不染的六合靴和紫袍边角。

    座上男子谈笑风生:“苏小姐不必多礼。”

    苏尔诺那时只觉风光无限的靖王温文儒雅,耐着性子陪在明修堂听他高谈。

    靖王兴致很高,和父兄畅聊,苏廷远是当世鸿儒,苏长卿又是新近登科的榜眼,三人把酒轮文章,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好不热闹。

    他们甚至移步到星辉阁,苏尔诺一介女子是不能再跟着了。

    她在月洞门外遥看星辉阁彻夜长明的灯火,心想父兄肯定前途无忧,靖王的欣赏之态实在过于明显。

    靖王在第二日亥时才离开苏府,阖府相送。

    苏尔诺终于从人群中抬头目送靖王,身姿伟岸的王爷却猝然回头。

    寂静雪夜,月色清辉。

    少女缀星带月的澄澈目光甚是瞩目,和靖王鹰般的深眸撞上。

    毫无预料,苏尔诺却也没有局促慌乱。

    “请回。”

    靖王翻身上马,骏马飞驰的身影没入夜色,像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之人。

    苏尔诺后来还曾见过李佑几次,如她所想,靖王看重父兄,苏廷远几日后便升任户部尚书,而苏长卿外放苏州刺史。

    朝中更有传言,苏廷远日后必会拜相。

    作为苏家嫡出的小姐,苏尔诺成了京中的香馍馍,上门求亲的不计其数。

    苏尔诺奇怪的是,父亲母亲一概回绝了。

    直到她在父亲书房偷听到父兄的谈话。

    那日是兄长回京述职。

    “苏州吏治可还好?”

    “有些顽疾,不过尚算好。”

    “你自己留个心眼吧。”

    “父亲是担心靖王?”

    ……

    正当她要推门而入时,话题却转到了自己身上。

    “父亲为何把妹妹的婚事都拒了?连临江王世子的求娶都拒了?”

    苏尔诺微惊,临江王世子要娶她?

    听闻那人长相虽好,可是个病秧子,而且性情暴戾……

    苏尔诺屏住呼吸想听解释,父亲却沉吟不语。

    “父亲,妹妹今年已经十六,不能误了她的婚姻大事,您这般姿态,别人还误以为……”

    “你懂什么。你以为我不想让尔诺嫁个好人家?”

    “那是为何?”

    “靖王……不许她嫁。”

    苏尔诺脑子“轰”地炸开,冲了进去,涨红着脸问道:“父亲,他为何不让我嫁?”

    苏廷远望着女儿难以启齿。

    “他不让我嫁,莫不是想我让嫁给他?”苏尔诺却毫不扭捏地问出来。

    父兄皆是无言。

    苏尔诺想到那人高谈阔论的姿态,伟岸的身姿,以及没入雪夜的潇洒快意,很快镇定地道:“我明白了,那我就等着吧。”

    “尔诺,你钟情于他?”苏长卿吃惊地问。

    苏尔诺再活泼也是女子,哪里会答这样的话,微红着脸跑出去。

    她没看到父亲苏廷远面上的忧色。

    “父亲,尔诺既钟情……”

    “长卿,苏家是被架在火上烤啊,我们世代清流,万不可介入储位之争,靖王非池中物,他对尔诺能有几分真心?”

    苏尔诺对父兄这番谈话毫不知情,只偶尔从旁人那听到几句靖王的传闻。

    这么一等就等到了官粮贪污案案发。

    深闺女子不知外间已风云变幻,案发之时,苏尔诺正陪着母亲在星辉阁赏红枫。

    深秋时节,红枫怒放,从阁楼的顶层放眼望去如同给苏府后院遍染了金色。

    母女二人凭栏远眺,视线中渐渐出现一个迅驰而来的人影。

    是父亲身边的亲随苏同。

    苏童衣衫褴褛,满面灰尘,苏夫人许念慈脸色忽变。

    苏同本该跟在苏廷远身边前去淮河赈灾,这般憔悴面容让人不免想到坏事。

    果然被她料中。

    苏同跪地哭诉:“夫人,大事不好,老爷和少爷都因为贪污官粮,赈灾不利被抓了。”

    至此,无上荣光的苏家一蹶不振。

    苏尔诺曾心存侥幸,毕竟靖王看重父兄又曾有那样的暗示,她托人带信给靖王无果,又夜闯静王府。

    靖王待她果然不同,屏退左右和她说话。

    只是她跪在堂下恳求之时,听到的话却让她全身发冷,如坠冰窟。

    “苏小姐,你确实有几分姿色,可站在我身边的人不只是要有姿色。”

    “还得有脑子。”他哈哈大笑,笑声满含讥诮,“苏家人当真都是愚不可及,苏廷远自持清流世家,我行我素,真当我奈何不了他?他这是咎由自取!”

    他从高堂走下,微微躬身单手掐在她的喉间,像抓着一只小鸡般抓起她。

    苏尔诺被迫抬头后仰,喉间的窒息让她眼角溢出生理性泪花。

    靖王微狭眸,眼神像刀刮着她的脸,手越收越紧,苏尔诺呜咽地挣扎毫无作用,只换来他愈加兴奋地睁大眼。

    什么温文尔雅,什么潇洒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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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是于千万人之前的高贵伪装。

    她早该看出披着羊皮的狼安的什么心思。

    苏尔诺一度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窒息如潮水般逼迫而来,再多一个浪,她就会被带走。

    就在潮头涌来的前一刻,她被扔下,潮头也如幻影般消失。

    “来人,给我拖下去。”

    正在地上大口喘气的苏尔诺听到他一声令下。

    苏尔诺被人扔到破败的柴房时,身上毫无感觉,没有痛感也感觉不到冷。

    而最后一次见到靖王是在乱葬岗。

    因为她在教坊司死了,被人毫不费力地扔到乱葬岗。

    药效一个时辰,苏尔诺从尸山里醒来,刺鼻难闻的腥臭味和嗡嗡嗡的苍蝇蚊虫让她两眼发晕。

    强忍住呕吐意味,她正要爬起来时却瞥见远处快速跃动的火光。

    马蹄阵阵,人声寥寥,无数跃动的点光最终在苏尔诺眼中变成几束熊熊燃烧的巨大火把。

    冷风吹过,火苗忽地冲高。

    “殿下,教坊司今天送过来的人扔在那边。”

    苏尔诺的心瞬间漏跳,眼睫颤动,纵然已经是换了芯子的世家小姐,她也知来人是谁。

    压下惊惧,苏尔诺闭眼屏息。

    在闭眼的前一刻,她到底是看见了靖王李佑。

    李佑身着黑色玄甲,头戴盔鳌,双眼猩红,似从战场杀回来的恶神。

    苏尔诺听闻他主审了父兄的案子后便自愿镇守北疆,如今正是突厥来犯之时,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身体忽感到热源,苏尔诺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装作一个死人。

    那热源越来越近,她感觉到有人俯身在看她。

    “她这么死的?”

    “据说是病死的。”

    “什么病?”

    “属下不知,可要娶教坊司抓人来问?”

    “不必。”

    黑夜无边,时间漫长。

    “给她下葬。”

    不知过去多久,苏尔诺等来了这句话。

    马蹄声倏然远去。

    苏尔诺没想到再次见到靖王会在临江王府。

    这人素来喜欢在深夜来访,像游走在暗夜的狼。

    “苏神医这么魂不守舍?”

    裴宁澄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苏尔诺瞬间回神,回头撞进他的深眸。

    裴宁澄似笑非笑,“苏神医以前见过靖王?”

    “从未,在下一介平民,哪里能得遇靖王?”苏尔诺笑得毫无破绽。

    重遇靖王不过是她穿越而来的一个小插曲。

    原身父兄都惨死于狱中,靖王是主审官,要翻案,以后指不定要再接近他。

    裴宁澄背着双手睥睨她良久,“其实我也觉得苏神医似曾相识。”

    “世子看错了吧。”苏尔诺轻笑,“人有相似,世子和靖王难不成说的是同一个人?”

    裴宁澄忽而盯着门外覆雪盖霜的寒梅哂笑两声:“我曾经求娶过户部尚书苏廷远之女苏尔诺。”

    “这位靖王就有意于她,以至于苏家连临江王府的面子都不给,让已经适龄的女儿待字闺中苦等两年。”

    苏尔诺心中一震,手心捏紧,平静地道:“还有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