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京城剧变
    一旬后,傍晚。

    于谦家中、

    于谦和年富相对而坐。

    两人都不善于言谈交际,致使屋内气氛变得无比尴尬。

    看了满头白发的年富,于谦百感交集。

    两人一别数栽,再相逢时,他差点都没认出来。

    年富只比他大了三岁,若不是那双眸子神采奕奕,和行将朽木的老者没什么区别。

    年富却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唯独偶尔看向于谦的眼神中,满是崇拜。

    董氏一连来加了三回茶水,见两人只知道傻坐,便无奈的摇了摇头,先开口道:“年藩台一路舟车劳顿,甚是辛苦,今晚一起用饭可好?”

    有人挑起话头,于谦松了口气,顺势道:“是极,你我就别重逢,今日合该好好庆祝一番。”

    “那就叨扰了。”年富点点头。

    他的声音格外清朗,没有半点暮气,但此刻却多了几分小心谨慎的意味。

    于谦点点头,不再说话,屋内又回到了尴尬的氛围中。

    董氏见状也懒得再掺合,转身去厨房准备晚饭,留两人在屋中大眼瞪小眼。

    直到厨房内响起叮当的锅铲声,于谦终于开口问道:“对于裁撤卫所一事,你怎么看?”

    说起公事,年富的表情就自然了许多,沉吟片刻后道:“我以为,此事之难,难在清查卫所田亩账目。

    那帮人都是貔貅,肯定不甘心把吃进去的东西乖乖吐出来。

    陕西一地还好,毕竟靠近京畿重地,他们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但江南一地...可就不少说了。

    那里宗族遍地,把控大局之人都是族中乡老。

    我还听闻,外地去的县令,要是不先去拜会一番,连官都当不安稳,俨然一副国中之国的姿态。”

    年富越说越气愤,眉头紧皱道:“当年我本曾请命去江南,但不知被谁拦下来,最终调任河南。

    可惜......不然我非参他们一本不可!”

    “此事我知情。”于谦淡淡道:“那封奏章是曹首辅拦下的。”

    “曹首辅?”年富诧异问道:“他为何要那么做?”

    “你去江南,只有死路一条。”于谦解释道:“江南一地,可比陕西复杂的多。

    洪武年的南北榜案,你应该也听说过。

    自那以后,朝廷取士虽然多次下诏不许以出身论才学,但重南轻北一事从未消失过。

    三年一次的科举,表面上高中之人南北皆有,但南方士子要比北方士子足足多出一成。

    这么多年下来,与江南藕断丝连的朝中官员不在少数。

    你能在陕西平安无事,那是因为他们上下不能齐心,加上当时曹首辅替你说了两句好话,不然......”

    于谦没有将话说尽,递给年富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年富却越发疑惑,自己和曹鼐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平日里没什么联系,曹鼐为什么要担那么大干系帮自己?

    他思考片刻找不到答案,只能询问于谦。

    于谦想了想回道:“你们二人同为北地士子,加上他爱才,帮你一把也属正常。”

    年富恍然,有些感慨道:“无意中竟受了这么大恩惠,看来明日需要去曹首辅府上走一遭了。”

    “等从江南回来吧。”于谦摇头道:“这段时间,你就住在我这,别授人以柄。”

    年富点点头,突然想到一件事。

    于谦,好像也是南方士子。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欲言又止,显得越发坐立不安。

    等到于谦发问,他终于忍不住委婉道:“于侍郎,此行......此行你需要避嫌么?”

    于谦一怔,旋即便认真道:“无妨,此事关系重大,勿问亲疏。”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继续道:“若非我当初是兵部左侍郎,他们早就将我从族谱上除名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有那么多亲戚。

    我刚升任侍郎那两年,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要不是我狠狠骂回去了几波人,到现在估计都安生不了。”

    说罢,于谦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年富附和着干笑了几声,知道这是于谦想给他吃一枚定心丸,但他心中那抹阴霾依旧挥之不去。

    他纠结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于侍郎,要不...此事还是交给我吧。”

    “怕我下不去手?”于谦轻声道。

    年富苦笑着点点头。

    于谦叹了口气,接着道:“你放心,陛下信任我,我岂能辜负陛下。

    何况......”

    话未说完,一阵又急又重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两人闻声看去,只见董氏在围裙上胡乱擦了擦手,小跑着走到门边。

    不等门彻底打开,一名身穿飞鱼服的高大中年人便挤了进来,焦急道:“岳父......”

    于谦不为所动,严厉的盯着来人。

    朱骥这才意识到犯错了,连忙改口道:“下官见过于侍郎。”

    “怎么了?”

    “回于侍郎,陛下有旨,命您和年藩台速速进

    宫,不得有误。”朱骥说的飞快,催促道:“两位还是快走吧。”

    “发生何事了?”于谦霍然起身,看了眼董氏。

    董氏立马会意,刚准备去给于谦拿官服,却被朱骥拦下。

    “来不及了,于侍郎还是快点去吧。莫要在乎这些虚礼了。”

    于谦和年富对视一眼,几乎同时门外走去,上了朱骥赶来的马车。

    朱骥朝董氏轻声道了声歉,追了出去,扬鞭大喝一声,赶着马车向紫禁城方向驶去。

    “宫中到底怎么了?”于谦掀开车帘,紧紧扒着车门,看着玩命催动马匹的朱骥,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担忧。

    这个时候皇帝突然这么着急找他们,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下官确实不知道。”朱骥急得额头全是汗珠,马鞭挥得啪啪作响,心有余悸道:“但传旨的公公,吓得脸色变了......”

    于谦悚然一惊,正准备再问,突然变了脸色。

    只见街面上多了无数全副武装的士卒,看打扮像是金吾卫,正在大吼着驱散行人。

    而京营方向喧嚣尘上,四门方向都响起了悠长厚重的号角声,俨然一副全城戒严的架势。

    这一幕看得于谦手脚冰凉,在短暂的震惊后,他重重拍了拍朱骥的肩膀,咬牙道。

    “再快!”

    朱骥点点头,将马车催动到了极致。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从于谦家中来到了六部官署。

    马车还未停稳,于谦和年富一前一后,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也顾不上官身仪态,朝着景运门飞奔而去。

    速度之快,将朱骥都落下了半个身位。

    一路上,于谦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虽然没有人像他和年富一般狂奔,但同样脚步匆匆,满面忧色。

    目光所至之处,全是红色的官袍。

    等于谦和年富赶到景运门,发现已经有数人先他们一步到达,却都被金吾卫黑着脸挡在了门外,任凭他们怎么劝说都不为所动。

    于谦四处看了看,当找到王直后,便赶忙走了上去,沉声道:“王尚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古稀年纪的王直,此刻却像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一般焦躁不安,背着手在原地不停转圈。

    见到于谦,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抓着于谦的手感慨道:“廷益啊,你总算来了。

    祸事啊,这回真是祸事啊!”

    “王公您慢慢说。”于谦安抚道:“究竟发生什么了?”

    王直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两只手比划了一阵,接着重重一顿足,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递给于谦,叹气道:“唉,你自己看吧。

    这都是什么事啊!”

    于谦接过一扫,瞳孔骤缩。

    年富凑过来一看,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与民争利,亡国之道。】

    【昔太祖立朝,念民生之多艰,除暴元之政,收其疆土分于天下,藏富于民,使耕者有其田。

    然当今天子,夜夜笙歌,锦衣玉食,征伐无度,致使国库空亏,无钱粮以治国。

    且国朝奸佞当道,不思忠谨谏言,竟上恶策,蛊惑圣听与民争利,不顾江山安危,纳天下富于内库,收天下田做皇粮,且赋税渐重。

    此等暴行,骇人听闻,自古唯有桀纣......】

    后面的话于谦没有敢再看下去,猛地将纸握住,面色微白道:“这...这是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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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因为不知道是谁写的,才是祸事。”胡濙阴沉着脸走了过来,拒绝了三人施礼,冷声道:“我等家门口都出现了这种文书,却都没有看到是何人所放。

    我来之前派家丁探查过,这张纸街面上扔得到处都是。

    万幸,此时天色已经暗了。

    若是等到明日才发现,那就什么都晚了。”

    几人庆幸的互相对视一眼,年富轻声道:“难怪要封锁京城。”

    王直却摇摇头,脸色无比难看,“我等是听到封锁城池的动静,才发现家门口多了这些东西。”

    这下于谦再难保持冷静,猛地回头看向景运门口的金吾卫,这才发现所有侍卫都是临敌的状态。

    刀出鞘,弩上弦,冰冷的目光在群臣脸上来回巡梭。

    年富则是艰难问道:“莫非...最先发现这张纸的...是宫里?”

    话音刚落,几人都陷入沉默。

    王直越发焦急,又开始在原地转圈。

    胡濙脸更黑了,在灯笼的映照下竟多了几分狰狞。

    于谦和年富交换了下视线,都看出了对方的心思。

    这张纸上所有内容,没有一个字提卫所。

    但这应该就是冲裁撤卫所来的。

    军户、屯田......等等!

    两人心有灵犀的对视了一眼,年富比了个口型。

    邸报。

    于谦微微点头,握纸的指节开始微微发白,眼中怒意横生。

    不只是卫所。

    他们还不想让朝廷清查田亩!

    京城之中,几乎没什么隐私事,其中一大半还是和皇帝有关。

    而皇帝并没有刻意隐瞒,让彭时和井源前往江南一事。

    最开始他还以为是想让两人协助自己裁撤卫所,现在回想起邸报上关于广东叛乱一事的记载,他立马就想通了。

    陛下这是准备拿江南开刀!

    想到这,于谦脸上却隐隐出现了忧色。

    江南几十年积攒下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不是快刀斩乱麻就能解决的。

    唯一的好处,就是解决了江南,其他地方的阻力便会小许多。

    可...江南之弊,真的那么容易就能根除么?

    于谦正思索,忽然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

    “陛下有旨,传江南巡抚于谦、河南左布政使年富,进宫回话!”

    于谦抬起头,只见王骥身穿铠甲,从宫门中走出,握着腰间长剑,冷冽的盯着众人。

    于谦和年富走近后,他并未挥手放行,而是细细搜查了两人一番,才轻轻敲了敲宫门。

    宫门被打开一条缝,两人进去后,直接被十几名侍卫围在当中。

    领头之人,正是从四川赶回的朱廉。

    朱廉又细细打量了两人一番,才轻轻点头,带头向乾清宫走去。

    一路上,灯火通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不少锦衣卫来回奔走,脸色都是紧张凝重。

    进了乾清门,于谦发现身边的“护卫”更多了。

    等他走到乾清宫前,发现乾清宫早已被无数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围住。

    在朱廉的带领下,他们从人群中狭小的缝隙走过,终于进入了乾清宫。

    宫中,持刀配剑的侍卫站满了角落,警惕的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刘邦却依旧只穿了一件里衣,身边放了把长剑,半躺在龙椅上,手中拿着那张纸,读得津津有味。

    而在他下首,则是面色凝重的孙太后,还有一名相貌温婉的宫装妇人,正将不停挣扎的朱见深紧紧抱在怀中。

    于谦快速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接着行礼道:“臣于谦,见过陛下。”

    说罢,他又朝另外几人依次见礼。

    听到于谦的声音,刘邦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纸,笑道:“于巡抚来了,快快坐下。”

    “谢陛下。”

    “要我说,动静闹得这么大做什么。”于谦坐下后,刘邦却对孙太后笑道:“闹得宫中草木皆兵。

    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怕了他们一样。”

    “皇帝,你这话就不对了!”孙太后心有余悸道:“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大么?”刘邦又看了眼纸,玩味笑道:“朕怎么觉得正是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