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满腹经纶,不抵一官半职
    砰!

    正准备就寝的彭时,猛地抬起头,手迅速摸上了挂在床边的利剑。

    当他看清来人时,便缓缓松开了手,起身躬身道:“叔父这么晚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彭凡晃晃悠悠的走上前,露出醉醺醺的笑容,也不管彭时同不同意,便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这...这不是我彭家的状元郎吗。

    越发精神了。”

    彭时闻着彭凡身上浓厚的酒气,无奈摇头道:“叔父您这是又去参加文会了?”

    彭凡脑袋来回晃悠了几圈,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在彭时的搀扶下躺到床上,口中仍喃喃道。

    “酒呢?

    我的酒呢!”

    彭时无奈叹了口气,准备出门去取些茶水,就在他将要离开时,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死死抓住。

    他扭过头,只见彭凡瞪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眼中隐约有水光闪烁。

    彭时一惊,“叔父,您这是怎么了?”

    “纯道啊,叔父、叔父错了。”彭凡嘴唇颤抖道:“我就不该答应他们来此,我就不该让你和他们多见面,我......”

    话音未落,彭凡突然抬起手,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

    彭时懵了,见彭凡还想动手,忙抬手拦住,诧异道:“叔父你这是做什么?!”

    “错了,我错了,我就不该答应他们。

    是我,是我害了你纯道啊!”

    彭凡努力了几下,见挣脱不得,竟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彭时焦急问道。

    彭凡语无伦次,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将今天发生事情说清楚,到最后已经是泣不成声。

    “我早该知道,他王家陈家,为何会突然对咱们礼遇有加。

    不过...不过是有求于咱们罢了。

    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

    我当时还劝你,与他们好生结交,是我错了啊。

    是我误了你啊!

    如今...如今此事一出,他们将咱们弃若敝屣,连正眼都不看一下。

    和当年一样,他们一点都没变。”

    今天一天,他听了无数尖酸刻薄的话,遭受了无数白眼,就连往日恭敬的下人,都开始对他甩脸子,逼得他只能饮酒买酒,逃避现实。

    彭时耐心听完,表情变得十分复杂,片刻后才轻声道:“叔父,您喝多了。”

    “我没醉,我就是难过!”彭凡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声泪俱下道:“纯道,我真的没有坏心思。

    我真的只是想为彭家尽一份心力!

    真的,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彭凡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激动道。

    “我彭家,怎么说也是从宋朝绵延至今的大族。

    虽然当年先祖只是个安福县的判官,但起码咱们是书香门第、诗礼传家。

    可他们呢?

    只论家祖官职高低,门楣大小!

    当年你祖父,厚礼聘请先生教我等启蒙。

    我本以为,只要论才学便好。

    可等我出了安福,远游求学......”

    彭凡突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双眼暴突,半晌没有出声。

    就在彭时担心时,彭凡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跌坐在床上,喟然长叹道:“满腹经纶,终不抵一官半职。

    先生对他们,便是温文有礼,到我这,便是恶声恶气。

    明明大家学识一般高,我怎能...怎能服气。”

    看着颓唐的彭凡,彭时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从旁边搬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他。

    彭凡靠在墙上,双目无神的望着地面,许久才喃喃道:“你祖父曾教导我,莫要羡人长,莫要笑人短。

    后半句我能做到,可前半句...我始终咽不下那口气。

    我承认,我读书不如你彭琉叔父。

    他才学出众,蒙翰林看中,一路平布青云,如今已是湖广按察副使。

    也幸亏有他,从他做官的那一天起,那些人的态度终于变了。

    后来我本以为我能释然,可当我再见到那些人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没忘。

    他们或许都已经忘了,当初他们对我是如何鄙夷冷漠,但我忘不了!”

    面对袒露心声的叔父,彭时既没有劝他大度,也没有顺着他的话痛斥那帮人的势利,而是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温和道。

    “叔父,这些年,苦了你了。”

    彭凡对彭时性格再熟悉不过,本来准备好挨骂的他,听到这话瞬间失神。

    片刻后,他突然捂住了脸,泪水顺着手掌溢出,滴落在床单上,哽咽道:“是我贪心了。

    叔父...叔父骗了你。

    叔父并不是想尽一份心,叔父就是不想让他们看不起我!

    彭琉能看淡这一切,我不能!

    我只想...我只想被他们高看一眼。

    所以我才拉下脸去奉承陈立和王信,都是同乡,我只想让你以后走的顺一些,高一些,这样他们...他们也能高看我一眼。”

    彭凡放下手,露出一张狼狈苍老的脸,全无往日的意

    气风发,像一根风中残烛,几欲熄灭。

    彭时正要安慰,彭凡忽然探出身,按着他的手,哭泣道:“好孩子,咱们不和他们争了。

    咱们回去吧,好么?

    叔父已经害了你,趁着现在还有转机,找个合适的由头,咱们回京城。

    以陛下对你的信任,势必不会重责你。

    咱们不趟这摊浑水,行么?”

    烛光下,彭时双目如水,闪烁着温润的荧光。

    看着满脸哀求的彭凡,他叹了口气,接着轻轻摇头,沉声道:“叔父,你醉了,先好生休息吧。”

    彭凡眼睛瞪得越发大了,急道:“你为什么不回去?

    你难道还看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么?”

    不等彭时回答,彭凡就焦急低喝道:“皇帝要对那些大族动手,把你扔出来,就是当个马前卒!

    你是右都御史不假!但只是暂领!

    还不明白什么意思么?

    成与不成,好处都落不到你身上!

    你现在站在哪边都不合适,最好的办法是辞了这个差事!

    否则到最后,你能留下一条性命,都是上苍保佑!”

    彭凡的脸因为焦急涨得通红,头顶青筋直冒,飞速颤动着。

    他死死盯着彭时的嘴,想要看到他期望的回答。

    片刻后,彭时却轻声道:“叔父何以觉得,此事不成?”

    彭凡闻言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又急又气道:“昔年太祖太宗都没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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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事,他凭什么能做到?

    世家若是那么容易低头,昔年空印案和郭桓案为何还要杀那么多人?!

    而且改变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变,隐田隐户依旧,苛捐杂税照收。

    包括南直隶在内,江南那些大族什么情况,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莫非皇帝还想屠城么?!”

    彭时见状忙伸出手,帮彭凡顺气,接着轻声道:“叔父,昔年家父曾说过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

    他盯着彭凡颤动的双眸,一字一顿道:“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莫非不变,我便不做了?”

    “所以你父亲不能做官!”彭凡气急败坏道:“做官,讲的不是横冲直撞,讲的是妥协求全。”

    “若是那般,这官,不做也罢。”彭时坚定道。

    “若无官身,你今日连坐在这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掺合进这种事!”彭凡几近癫狂,口水四溅,看起来同疯了一般。

    彭时也不躲避,起身取了条手帕,递给彭凡,平静道:“既然有了这官身,不做岂不是可惜?”

    “你......”

    彭凡指着彭时,无言以对。

    彭时笑了笑,话锋一转道:“叔父,家中族训,你可还记得?”

    彭凡一怔,脱口而出道:“尔处者孝友是为,而尔仕者清白是持......”

    “或不然者,庸俗之归。”彭时接上了后半句,平静的看向彭凡,轻声道;“彭琉叔父曾说过,持身要正,方能无往而不利。

    和光同尘也好,同流合污也罢,我彭时不屑为之。

    叔父您也不必太过自责,与他们打交道这件事,是我心甘情愿。

    侄儿有错,让叔父担心了。”

    彭时起身,在彭凡呆滞的目光中行了一礼,“叔父莫要再劝侄儿了。

    此事不成,我誓不还京。

    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彭凡默然,眼泪止不住的涌出,顺着面颊滑落。

    对这位族中最成器的弟子,他最为看重。

    谁能想到,因为自己一时之念,竟让他的光明的前途变得渺茫起来。

    彭凡挣扎着站起身,紧紧抓住彭时的臂膀,颤声道:“纯道,叔父.......叔父愧对你啊。”

    “叔父言重了,您心中所想,侄儿很清楚。

    人非圣贤,岂能没有贪求之心。

    但...侄儿觉得,与其让人看父敬子,不如让人看子敬父。

    彭家虽不是高门大户,但也不是能随意欺侮的。

    您放心,今日他们所言,侄儿定为您讨个公道。”

    听到这安慰的话语,本就愧疚的彭凡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捂着脸嚎啕大哭。

    似是悔恨,又像是感激。

    彭时正发愁该如何安慰,突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

    他扭过头,瞬间愣在原地。

    只见刘邦拢手入袖,懒洋洋的站在门口。

    身边朱见深学着他的样子,同样站得七扭八歪。

    “陛....陛下?”彭时用力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说的对。”刘邦轻笑道:“乃公的人,怎能被人随意侮辱。

    这个公道,乃公帮你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