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府。
歙县。
午后的阳光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吴宁穿着厚厚棉服,躺在庭院中的椅子上,闭着眼睛,如往常一般休憩。
自从他告病还乡后,每天的日子就是喝喝茶,读读书,再无为官时的勾心斗角,松下了紧绷的心神,整个人也不再难以入睡,甚至胃口都比之前好了许多。
世人都道为官好,谁又能知道这其中的艰险呢?
吴宁哼着小曲,随手从旁边桌上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中细细品尝滋味,脸上不由的露出幸福的笑容。
这样的日子,再给他个兵部侍郎,他都不会换。
一口茶,一口糕点,一个下午便悄悄溜走。
吴宁坐起身,将盘中的残渣全部扒拉进嘴中,才满意的抹了抹嘴,背着手准备回屋。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吴宁本能的心头一紧,可想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是非场,便再次松懈下来,自嘲般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
但不等他进屋,就听见马蹄声停在了他家门口。
下一秒,当当的拍门声响起。
吴宁心头一震,快速调整了下表情,露出一张和蔼的笑脸,颤颤巍巍的朝着大门走去,边走边道。
“莫敲了,莫敲了。
家中没什么余钱,敲坏了可就要敞着大门过冬了。”
门外之人却像没听见一般,力道越来越大,声声都透着股急不可耐的情绪。
“来了来了。”吴宁并没有加快速度,慢条斯理的卸下门栓,无奈道;“体谅下老夫吧,一把年纪了,经不得这般催...怎么是你?!”
看着面无表情的于谦,吴宁险些破了功,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张笑脸,语气中满是惊喜“你怎么来了?!
快快进来,快快进来!
我的于巡抚,你今日怎么有功夫来我这?
来之前也不告我一声,我好做些准备。
你看看,糕点也让我吃完了,家里什么都没有,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让我当恶人么?
罢了罢了,快快坐下,我去给你泡壶茶。
你先喝着,我去买些吃食回来?
今日准备在这待多久?罢了,不管你得不得闲,今日来了,就别想走了!
我让你弟妹做两个拿手好菜,今晚你我一醉方休。
说起来,你我已经一年多没见了啊......”
吴宁朝屋中走去,嘴就没有停下来,完全不给于谦说话的机会。
等他走到庭院中,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扭头一看,于谦还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与于谦相识多年,吴宁瞬间就察觉到了于谦身上的异常,但他没有开口点破,而是开玩笑道:“我家的门槛也不高啊?怎么还让你于谦绊住脚了?
莫非是如今得了陛下宠信,当了大官,就瞧不上我这白身了?
当年你可没少往我家中跑啊,现在还拿起样子了。”
于谦眼角颤抖了下,轻声命郞卫侍候在外面,看着吴宁,僵硬的抬脚迈了进去。
“这就对了么。”吴宁拍手笑道:“认识这么久,装什么样子啊?
别说你现在只是巡抚,你现在就是内阁首辅,进了我这屋子,也什么都不是。
喝了这么多顿酒,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么?”
于谦没有接话,缓缓走到院中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下,也不看吴宁,闭上眼睛靠了上去,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化为淡淡的白雾迅速消散。
“你倒是会寻地方。”吴宁笑骂道:“行了,远来是客,你歇着便是。
玉兰,玉兰,快些出来,看看谁来了!”
“不必麻烦弟妹了。”于谦终于说了进庭院后的第一句话,“酒菜我带了。”
吴宁脚步一停,在几乎察觉不到的沉默后,立马转身笑道:“确实是发达了。
如今都知道给我带酒菜了,那我可要好好沾沾你的光。
天可怜见,这么多年,我终于见到回头钱了。”
吴宁说着走到于谦身旁,按着他肩膀笑道:“朝儿去随先生读书了,要晚些回来。
先进屋吧,外面凉。
等他回来,咱们好好喝上一顿。”
“这椅子还是我送给你的,我记得当时是祝贺你升迁。”于谦拍了拍椅子扶手,没头没尾来了一句。
“忘不了,忘不了!”吴宁故作鄙夷,拍着于谦的肩膀笑道:“位高权重的人了,还如当年一般斤斤计较,浑身穷酸气。
今晚我多喝两杯,行了吧?”
于谦看着那张熟悉的笑脸,眼神突然有些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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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他们也是如今日这般,吴宁喋喋不休,他沉默寡言。
吴宁那张嘴能说上一整夜,哪怕他不回应,也能自己找话题接下去。
昔日困顿之时,吴宁也没少接济他。
算起来,他好像欠了吴宁不少情分......
“想什么呢?”吴宁重重一拍于谦,将他拉回了现实,“我问你话呢?
听说你现在可是陛下身前的红人,手握大权,威风凛凛。
可惜啊,要知道你有今天,我说什么
也要多撑些时日,多攒下些俸禄,现在也不至于为朝儿娶妻发愁。
你是不知道,那媒人上门之后,见我家这副模样,连个好脸都不给,敷衍两句便走了,恨得我都想把请她说和的银钱要回来!
对了,要不你给你侄子说上一门好亲事?
当年我给你女儿说了门好亲,如今你还我一门,天经地义......”
提起此事,于谦眼中的怒火再次出现,其中的痛苦也越发浓郁。
吴宁见状怔了一下,忙改口道:“戏言,戏言!
我知道你现在更当谨言慎行,说两句还不成么?
你啊你,还是没变,一句不合心意,便吹胡子瞪眼睛......”
“不说了。”
于谦忽然站起身,淡淡道:“该走了。”
“走?”吴宁懵了,指着屋子道:“刚刚不是还说要......”
“酒菜我带了,去我那。”
“那多麻烦,你......”
吴宁话没说完,就感觉手腕一紧。
他本能的挣扎了下,但很快便停下了动作,看着面色刚毅的于谦,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片刻沉默后,吴宁摇头轻笑道:“这都叫什么事啊。”
“我也想问问你,到底......”
“于侍郎来了。”屋内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对于谦惊喜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啊!
快快进屋,老头子你也是,于侍郎来了也不知道请人喝杯茶,有你这么做朋友么......”
被打断的于谦没再往下说,缓缓松开了手,盯着吴宁眼睛,语气平静,但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颤抖。
“念在往日情分上。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