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父母
    桃花泊失却水源,水枯湖涸,露出沉在湖底淤泥里多年的尸骨。

    里面就有陆婵玑的父母。

    “功德满,魂归天!”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

    “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天将晚。

    千月岛,桃花泊外。

    老道长站在夕阳落影中,背对众人,面朝湖中累累白骨,持铜钱剑,晃三清铃,跳步罡踏斗。手中三清铃铛一晃一唱:

    “飞禽可有千年鹤,世上希逢百岁人。”

    “生碌碌,死忙忙。”

    “要觉何时觉,想长哪得长。”

    再晃再唱:

    “浮云烟锁雨,无事叹炎凉。”

    “说什么功名富贵,夸什么锦绣文章。”

    “须信到头终是幻,的然限尽梦黄粱。”

    周围有人在哭丧,悲泣落泪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喊声与道长喑哑苍凉的唱腔混在一起:

    “爹啊——”

    “娘啊——”

    “儿啊——”

    陆婵玑站在人群当中,脸色木然地听着周遭混在一起的那些闹糟糟的声响。

    来千月岛认尸的,不止陆婵玑一人,与陆婵玑父母一同遇害的另有五十五人,其中能确定身份并找到亲友、且亲友愿意前来的,他们的亲人朋友也在这场超度亡魂的法事大会上。

    陆婵玑本以为自己会面对着父母的尸骨泣不成声,可当她来到千月岛,看着湖中几十具叠在一起、垒成小山的成堆尸骨,听着前来超度亡魂的道士唱的奠词,一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恍惚,脑袋里面空白一片,竟忘了哭泣。

    骷髅散架,尸不成具,分不清是谁的头颅,谁的手掌,谁的胫骨。

    陆闻枢站在她身边,对她说道:“几十年前此处有一魂妖,通人性,擅造幻境,造出客栈的空中楼阁来骗行人进来住宿,夜晚在睡梦中将他们的生气吸干吸尽,换作自己的修为,再将被吸干的躯壳沉进河底。十三年前,你父母便是死在它的障眼法下。次年,也就是十二年前,那妖物死在一名游方修士的剑下,无人再受它所害,最近不知道为何,桃花泊湖水干涸,这些尸骨,今日才重新得见天日。”

    陆婵玑表情依旧呆呆的。

    耳边是一阵阵阴风哀嚎般的呜咽哭声,与喊叫声交叠在一起,每隔几步,都能看见有哭灵的人披麻戴孝,白衣白帽地跪在湖边。

    来哭灵的有人在喊儿子,有人在喊女儿,有人在喊娘子,有人在喊逝者的名字,白色的纸钱撒得到处都是。

    入目处,处处凄白;入耳声,声声痛恸。

    反观她一身青衣,与缟素的他们格格不入,倒不像是来给父母敛尸的,反而像一个不相干的闲杂人等在此经过。

    陆闻枢继续说道:“人死之后,骨化形销,尸骨混在一起,恐怕连至亲之人都无法分出哪块属于自己的亲人。岛主请来道长做法事,便是为了祛除秽气,超度亡魂,保他们得入轮回,有个安稳幸福的来生。法事做完之后,道长会将他们合葬在一起,共同立一块碑,上面会写上所有能查明身份的死者名字。”

    “阿婵,阿婵。”见陆婵玑一直不动,以为她没有在听,陆闻枢轻轻唤陆婵玑的名字。

    陆婵玑恍然回神,眼角赫然一片通红:“那我爹娘也能好好入轮回了,是吗?”

    “能。”陆闻枢说,“岛主请来道长为他们超度,便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投胎,来生好有个好归宿。”

    陆婵玑又问:“我是否要哭得像他们一样厉害,我爹娘才会开心?”

    她贝齿紧咬下唇,唇瓣隐隐可见颤抖。陆婵玑离开人间多年,离群索居地住在青峰之上,对人间的习俗规矩知之甚少,甚至比不上偶尔会下山除妖的陆闻枢,不如他更熟悉人间事务。

    陆闻枢轻叹道:“不会。”

    “知道你来,你阿爹阿娘便会开心。哭不出来,那便不哭,不必刻意强逼自己。”

    眼里的泪倏地落下来,陆婵玑忽然间哭得很凶。

    时隔十二年,见到父母的尸骨之后,她又一次成为了孤儿。

    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毫无转圜之地的孤儿。

    连一点微渺的、欺骗自己他们尚在人世某地活着的盼头都无法再有。

    见到陆婵玑脸颊垂泪,陆闻枢稍稍一愣,却很快将目光瞥开。

    当初从雪妖口中将陆婵玑救出,奄奄一息的陆婵玑没哭,在承剑门这十二年间,也未曾哭过一次。这十二年间,陆婵玑平日里有事没事总是摆弄她的剑和傀儡,面对他时,又总是爱笑,以至于他从没见过她的眼泪,也从未意识到,原来她也会哭。

    两个月前,在听到陆婵玑说,若是她爹娘尚在人世,要去找他们一起生活时,陆闻枢曾经假设过,如果她的父母当真尚在人世,要做如何处置。

    几乎不需要任何犹豫的时间,陆闻枢便已想好对策。

    向来只有斩草除根,才可以永绝后患。这便是万全之策。

    可有那么一瞬间,陆闻枢冷不丁想,若真按他的方式处置,知道后,陆婵玑会作何反应?

    他不会让陆婵玑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这并非什么值得思考的问题,陆闻枢没有细思下去。

    然而,天意已经帮忙做好了选择,也告诉了他,这个他觉得不值得思考的问题的答案。

    原来,她会哭。

    他叹道:“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也好。”

    好过心有杂念地一直念着。

    等哭过一场,陆婵玑收好眼泪。那边葬礼已经结束,新冢建成,丧事已算尘埃落定。

    陆婵玑却不想走,她问陆闻枢:“我们是否能在人间多留几日?”

    她道:“我想多陪陪我爹娘。”

    陆闻枢一如往常,没拒绝她:“好。”

    -

    两人在千月城的同福客栈歇脚。

    桃花城里种满桃花,凡间时令与炎州不同,千月城这里,正巧是四月暮春时节,恰好是这里最好看的时候,桃花即将谢去,路上落英缤纷,风吹过巷间,便卷起粉白的花浪。

    等到了客栈,陆闻枢和陆婵玑分别要了两间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陆闻枢重新展开陆婵玑的星墟命盘。

    位于父母宫上的星宿已经黯淡下去,整个星盘之上,只剩下一颗星星,独自璀璨亮着。

    因见到陆婵玑眼泪的那点不适彻底压下,陆闻枢正要将陆婵玑的星墟命盘收起,却见上面又有星辰隐隐约约要亮起。

    星光微弱,但却刺眼。

    烦躁心思再度升起,陆闻枢立刻将星墟命盘收起,迈步走出自己的房间。

    果不其然,看到应该在房间内休息的陆婵玑出现在客栈一楼,正在与客栈小二交谈。

    陆闻枢大步走下楼梯,很快来到二人身边。

    “在聊什么?”他声线淡然,气质也如霜雪,一来就强势介入两人中间,但一张少年面孔瞧上去仙姿玉质,身上又有着承剑门养出来的世家公子气派,神采英拔,贵不可言,竟叫人觉察不出半点礼数上的不妥当。

    陆闻枢与陆婵玑在凡间行走,便作凡间打扮,然而衣衫易改,周身气度难去,一眼望过去,两人身上皆有一种旷达出尘之感,一看就知身份非凡,再加上两张诚挚的少年面孔格外惹人喜欢。店小二热络答道:“在聊我们千月岛上的风俗习惯。”

    陆闻枢顺着问道:“什么风俗习惯?”

    陆婵玑抬手指了指外面的街道。

    只见街道上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一盏黄白色的灯笼,远远瞧着,像是挂着一盏盏月亮,整整齐齐,似乎正在举行什么仪式。

    陆闻枢看了片刻,不太肯定地问:“这是……在过节日?”

    店小二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客官有所不知,这不是什么节日,而是我们千月岛上一种名曰‘送魂’的仪式。”

    店小二解释道:“我们千月岛信奉月神,相信人死后灵魂会飘向月宫。只是要点上一盏月灯,为他们指引方向,不然便会迷路。湖泊里这五十七具尸体多是命丧他乡,实在可怜,我们这里大概百来户人,若是每家每户都点上一盏月灯,百来盏灯一起亮起来,便可以让亡魂全部升向月宫,不会遗漏。”

    说着,他同情地看了陆婵玑一眼:“方才我与令妹聊天,知道你们的父母也在其中,真替你们伤心难过。二位节哀,千月岛还有一堵点魂灯的月墙,可以为亡者祈福,我本想带她去为你们的父母点上一盏,但既然你们兄妹二人结伴出行,不如你们自行前去?”

    店小二话里说错的地方,陆闻枢并未勘正。他只是抬眼看了陆婵玑一眼,想听听陆婵玑的打算。

    巨海十洲的修士没有求神拜佛的习惯。

    自盘古开天以来,生来仙胎的众神一一应劫陨落之后,世间已无真正的神明现世,至多只是留下一二残魂。巨海十洲已经是俗世意义上,最接近仙界的地方。

    陆婵玑在承剑门生活这些年,一炷求神拜佛的香都没烧过。

    可她逐渐意识到凡间的生活和承剑门上的很不一样。

    她想借这次下山的机会,多体验凡间的生活。这样等她从承剑门重回凡间,便能像一个普通正常的凡人一样生活,也就不会像在承剑门那样,突兀惹眼,成了异类。

    父母已逝,她已经没了来处,该考虑自己的归处了。

    “可以吗?”陆婵玑问。

    “走吧。”陆闻枢能看出陆婵玑眼里的期待。若不是他来陪着,便是那店小二来陪同,陆闻枢只有答应。

    他们很快按照店小二给指的路线,来到月墙。

    所谓月墙,就是四堵墙围合起来的地方,四面墙体中间,都嵌着圆形的琉璃窗。

    这琉璃薄如蝉翼,墙内点着的灯火可以透过琉璃漏出,远远瞧着,看起来像天上的月亮,千月岛的居民便称之为月墙。

    两人到时,月墙内的灯火已经通明,烛火摇曳,能把里面点灯人的身影映在琉璃窗上,看得清清楚楚。

    陆婵玑和掌灯人买了一盏油灯之后,便往月墙走去。

    她叫陆闻枢在月墙外等她,手里捧着油灯时,忍不住想,等到百年之后她也像她父母一样,长眠于不见天日的地方,尸骨泥销,到时百年时光也只是弹指一挥间的陆闻枢,是否会来为她点一盏月灯,送她的魂魄到月宫上与父母团聚?

    陆婵玑一时想得入神。

    陆闻枢看着陆婵玑往前走去的背影,心头莫名一跳。

    陆婵玑的星墟命盘上,父母宫已经熄灭。

    这说明她最后一段尘缘已了,与凡世的尘缘彻底斩断,可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陆闻枢心里莫名有种隐约的不安。

    他忍不住开口叫她的名字,“阿婵。”

    “你不要怕。”陆闻枢说,“我会陪着你,你也陪着我。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陆婵玑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她继续走,身形逐渐没入月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