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睡会吧,等会就醒啦。”
和刘缔面容有五六分相似却不是刘缔的女人坐在她身边,将一个金纸折叠的千纸鹤放在她手背上。
岑让川醒过来时,就是在一片曼珠沙华花海。
头顶黄灰色的天空,黄沙流动交织,如涌动不断的沙海。红艳艳的一片蔓延至看不见的尽头,蓝绿色的流萤飘荡在花海上,飘飘浮浮没有停歇,没有目的地飘荡。
她们在花海岸边,四周被血黄色的宽河包围,只有一座桥架在河上,雾气迷蒙,不知通往何方。
岑让川觉得这地方好熟悉,熟悉到她上辈子就来过那般,脑子里闪过零星几个片段,当时和她一起来的……似乎还有三个人?
“你要是不睡,该醒的时候,会醒不过来的。”旁边女人误以为她是害怕,笑了笑,摘下一朵曼珠沙华给她,“抱歉,吓了你这么多次,但我实在找不到人。城隍庙也接不了我的状纸,对不起,只能找你了。这枚戒指,是你雕的吧,很好看,可惜我死后才戴上它……”
岑让川混沌的脑袋在这刻徐徐运转。
她想到什么,猛地往后退,惊恐失色,声音都不自觉发紧:“你,你是那具女尸?你不是刘缔!”
“嗯……”女人放下手中的花,“吓到你了。”
“那你是谁?!”
刘庆远那狗东西花重金造了双层棺椁,又是让朱矮子千里迢迢葬在云来镇山上,又不把尸身火化。
他平日里虽然重男轻女,但很疼爱刘缔,几乎是有求必应。
岑让川一直以为,刘庆远是让朱矮子找了个风水宝地安葬刘缔尸身,没有细想。现在看到面前这个女人,岑让川猛地想起闺蜜苏叶给自己转的帖子,还有里面的一张照片。
死者死亡的事发地,抓拍到红色身影。
原来真如她一开始的瞎想,尸体不是刘缔……
细想一下,刘缔的死太多疑点,但掺杂了人家家事,加上他们当地异常浓厚的封建迷信行为,一切又皆有可能。
“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岑让川感觉耳朵有点痒,她摸了摸,又什么都没有。
她第一次这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在梦中梦里,又想不起来昏倒之前发生过什么,干脆点头。
女人缓缓讲起她的故事。
语调温和,柔软,带着绝望的平静。
故事发生在岑让川辞职后没几天。
而那个时候,刘庆远的家族生意早已出现危机,呈现出崩盘局面。
某种程度上说,岑让川运气是好的。
但也让她明确意识到,她经历的这一切都有某人在精心布局。
他利用刘庆远,利用五百万,利用她的心理,如布下蛛网,将她一步步引诱入局。
而她,连他真正的目的都不知道。
三天后。
云来镇传出一件骇人听闻的杀人事件。
因警方通报未出,大家也只能私底下讲讲,不敢乱造谣,生怕惹事。
同时,镇子上还压下了一件玄而又玄的奇事。
引得镇上的人这几日都在讨论,热度竟把杀人案盖了过去。
张奶奶葬礼上,刘庆远父亲,那位一百来岁的人瑞不知怎的,到了大半夜仍然徘徊在张家民居中,无人来接。
众人算算时间线便明白过来。
那个时候刘庆远因酒驾撞人被抓。
而他的狗腿朱矮子也因杀人未遂被捕入狱。
可不就是没人接嘛!
也正是因为没人接,所以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
那天晚上,灵堂仅剩白芨还清醒,在灵堂叠金元宝。
陪她的阿姨婶子实在熬不住,宿在一楼房中。
白芨因为收养自己的奶奶去世身心俱疲,却睡不着。
到了夜里,混沌的脑子才逐渐清醒过来,张奶奶已经死去,不会再回来。
这个认知让她忍不住想哭,当第一颗眼泪落在金元宝上,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泪水逐渐把金纸打湿。
白芨承受不住,终于压抑着哭出声。
她本来就是孤儿,被上山采药的张奶奶捡到后十几年时光都在奶奶身边长大,原以为祖孙两个还能有更多时间相处……
可惜人的寿命终究抵不过时间侵蚀。
奶奶的皮肤就像寺庙里的金像,上面的金箔会随着时间氧化脱落,而人的皮肤会长斑,变得皱皱巴巴……
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也渐渐白得像街角贩卖的白色棉花糖,不掺杂其余颜色。
她的眼珠一日比一日浑浊,却依然明亮地注视她。
直到奶奶去世前的一晚,她还在跟自己讲故事。
讲义妁、讲谈允贤、讲曾懿等等古代有名医师生平事迹。
讲到不知不觉睡着,最后含含糊糊地说。
“白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世界是很大的,你不用像奶奶一样困在云来镇。好好读书,走出去看看啊……替奶奶去看看……”
然后,奶奶再也没醒过来。
夜里依旧和白天一样下着雨。
天井处水流声不断。
白芨的哭声湮没在雨声中,安静地无人能听到。
她攥着金纸蜷缩在竹椅上呜咽,任由泪水打湿袖子,浸透手臂。
未曾熄灭的火盆随着沉闷步履靠近慢慢静止,直至熄灭前的一刻,陡然变成青绿色。
四周温度霎时冷下。
白似米粒的东西在半空蜷曲,掉入火盆,燃烧后散发出难闻的糊味。
白芨闻到焦糊味,这才抬起头来。
带奠黑字的白灯笼在屋檐下摇摇晃晃,吹得内里蜡烛也跟着明明灭灭。
在念往生咒的录音机发出呲啦啦卡壳声,逐渐变成老年男人陌生的咳痰声。
微弱天光泄入。
灵堂内物与人的影子都在朝西方倾斜。
延伸至脚边的影子却反常地朝她这北边方向爬来。
白芨心中一惊,抬头看去时,白灯笼被风熄灭。
丧幡飘落,遮住双眼。
她忽然闻到有熟悉的香气飘来,压下即将袭来的腐臭气味。
那是张奶奶生前经常用来给她擦香香的雪花膏味道。
重物落地。
如西瓜般砸得满地都是。
白芨扒下莫名其妙飘到脸上的白布,只看到一具无头身体朝自己砸来。
“砰”地一声。
分崩离析。
满地黑血肉骨与密密麻麻的白蛆像倾倒出去的变质肉汤,砸得满地脏污。
白芨吓昏倒前的一刻,看到尸身背脊后的红木架,上面用来牵制的铁丝还在微微颤抖,被它锢住的头颅却已经碎裂。
夏末下的一场大雨。
下了整整三日。
挂在墙上的日历被撕去一页,便只剩下半本。
看看日子,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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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初。
田里的水稻还是青绿色,再过段时间又要让家里人回来一起帮忙收。
但那个时候,正好是镇子上学校开学的日子。
窗外有拖拉机路过,发出“突突突”的车声。
因为烧的是柴油,黑烟缭绕,靠近窗边的床位能闻到些这股呛人的气味。
病房里静悄悄的。
三个人被安排在这间房子,挂着药水。
早晨时保洁员才拿消毒药水把房间拖了一遍。
不知道怎么回事,医生明明说昨天大概就能醒来的三人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又是看心电图又是拿灯照瞳孔,确认三人都还活着。
一个上午时间,护士医生已经来了两三趟。
岑让川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眯眼望着天花板,只觉又困又倦,脑中一片空白。
她听到了点打盹声。
微微往下看去,有两名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坐在床尾,脑袋跟鸡啄米似的。
她……
怎么了?
岑让川想不起来事,一边耳朵还疼的厉害,不知怎么回事。
她看看左边病床,有个男人,盯着那熟悉的侧脸,她脑中开始加载记忆,这才想起来。
是严森!
自己被关进棺材的最后一刻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会在医院?
刘庆远、朱矮子、刘缔、土枪、嫁衣……
岑让川猛地坐起。
她动静太大,惊醒正在打盹的警察。
没来得及寒暄,岑让川直接指着严森问:“他怎么了?”
“噢,没事,就是被土枪子弹擦了皮,又受到惊吓。给他打了镇定剂,睡到现在。”警察操着浓重乡音道,“我们有些事想问你,你现在可以接受问询吗?”
“不行,我脑子太乱……”她说的实话,信息量太大,她刚醒脑子有点处理不过来。
再看右边,白芨?
警察也不着急,等她缓过来再说。
见岑让川又去看白芨,年轻点的女警说:“她是惊吓过度,也打了针镇定剂。”
没事就好……
岑让川揉揉耳朵,露出痛苦的神色:“耳朵好疼……”
乡音重的警察道:“疼就对了,一个姑娘家家的那么大胆,敢躺棺材里。蛆虫爬你耳朵里,光清理就花了半个多小时。”
女警拍了一下他,示意他闭嘴。
听到这噩耗的岑让川脸色几经变幻,最后变得铁青。
忍了忍,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我睡了几天?”
女警比出三根手指:“三天。”
三天?
三天!
被她丢进池塘的银清!
不等她这边提出要回去,远离热闹地区的老宅已经在三天内被藤蔓占领。
吊在房梁上的绿藤散开。
一具被黏液覆盖的躯体从茧中掉落到铺满藤根的地上。
宅子里静悄悄的。
琥珀色眼珠的黑猫从桥上走过,越上围墙,走过布满黑藤荆棘的沿廊往下望去。
主屋小楼旁,银杏树后绕出一道未着片缕的高瘦人影,墨发垂落至脚边。一点一点,摸索至另一具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却着丧服的人,举起手中利刃。
寒光飞掠。
水花四溅。
青绿银杏叶在本该在十月才变黄,却在这七月初就已经不同寻常地浸染上深秋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