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院里,侍从点起灯退到屋外,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门合上了,小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闻钺坐在长案后,看着对面的人。
他不发话,闻钧不敢起身,只好维持着揖礼的姿势,任由闻钺打量。
不知过了多久,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似乎消失了,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窣动静,像翻书声。
闻钧吐出一口气。
他吐气很轻,很隐蔽,没发出一点声音,闻钺却像仿佛对他的小动作了如指掌,踩着这一口气将尽未尽的时刻开口。
“今日你做什么了?”
这一句轻描淡写,像最寻常不过的闲谈续话,闻钧的呼吸却为之一紧。
驾轻就熟地调整好气息,他开口:“回父亲话,今日辰时,钧带钟肃去北军东大营盘点军粮辎重耗用,顺便练兵,至午时过三刻方归,之后一直与父亲一同招待宾客。”
闻钺没对这番回答做任何表态,他什么都没说。
浏览着手里打开的奏折,他用细狼毫蘸朱墨,批了两行字。
三指捏着奏折拿到面前,对着未干的墨迹吹了吹,闻钺掀起眼皮,再一次打量起自己的儿子来。
他又问了一遍:“今日你做什么了?”
这一回,他的语气明显变了。
闻钧心里一咯噔。
他这是……看出什么了?
心念电转,闻钧又往下弯了弯身,刀鞘末端几乎触地:“今日是钧应对不力,鹿鸣堂上处置失当,致使父亲失信于魏太守,请父亲责罚。”
他没有试图辩解。
那秋家女郎会死在鹿鸣堂上,算来确实与他有关,在场领命的侍卫都已受罚,先前是有宾客在,闻钺给他留着颜面没当众处置,现在到了私底下,按照闻钺的一贯作风,这处罚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巧言令色只会罚得更重。
而且……若闻钺因此事责罚他,恰恰说明他没看出其中的猫腻。
可下一刻,闻钺笑了。
他慢条斯理地合上奏折,用一种非常克制的力度将折子往案上一拍——“啪”。
一声轻响,还没起身的闻钧头皮一麻。
头顶传来闻钺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站直了,看着我。”
呼吸短暂地凝滞了刹那,闻钧眼皮轻轻一颤,紧接着停了。
他直起腰,头微微垂下,没有直视闻钺。
闻钺起身绕过书案,朝他走来,不紧不慢。一步、两步,书案边铜灯颤栗的火光落在他身上,拉出山岳般不可逾越的庞大阴影,笼罩在闻钧周身。
他垂眸看着闻钧,一字一字地说:“抬头,回答我——”
“今日你做什么了?”
眼皮猛地一跳,闻钧下意识地想咬牙,怕被闻钺看出来,又强行忍住了。
他脑子转得飞快,试图想出一个滴水不漏的说辞来。
然而紧接着,闻钺用一句话打破了他最后的侥幸。
“你插手那两个妾的事,是因为什么?”
两个——他都知道了!
闻钧二话没说,立刻跪下:“请父亲责罚。”
“五十军棍。”闻钺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闻钧面不改色地应了:“是。”
这回闻钺没有再让自己的儿子起身,他不带情绪地瞥了闻钧一眼,转身重新坐回书案后,执起朱笔。
“你这年纪,若有人欲,那没什么。”毛笔划过纸面的细微动静里,他的语气毫无起伏,“但你罔顾大局,为了个无关紧要的人心软误事,还为了保下区区一个侍妾不顾身份,在众人面前轻率动怒、出言呵斥。”
说到这里,他停下笔,抬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
“你是把我这些年的教导都抛诸脑后了吗?”
闻钧的瞳孔剧烈地一缩。
这句话太熟悉了,刻骨铭心,散碎的记忆重新汇聚,凝成一柄带毒的长针,透骨而过,将闻钧死死钉在地上。
冷汗“呼”地从后脊背上冒了出来,顷刻间就浸透了皮甲下的中衣。他几乎用尽全力才定住表情,维持着垂首跪地的恭顺姿势,不敢泄露丝毫情绪。
“我原以为你比你二弟要争气些,现在看来——哼。”余光中,他瞥见闻钺脸色沉了一下,转瞬就重归平静,低头批起了折子,“你是我的长子,魏纶有什么作用,你心里应该有数。你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心里更该有数。”
“闻钦今夜就会回府,在他回来之前,我希望你能想明白我的话。”
“退下,你如果需要人服侍我会安排,但这种事若再有下次,我就要好好考虑你的位置了。”
“你妹妹闻铎现在还在北地,我希望你能记住,她是怎么从和当朝太子定了亲的准太子妃,沦落到只能守在边关苦寒之地当个不入流的小将的。”
这番警告的严厉程度显而易见,闻钧沉沉应是,起身往外退去。
临出门前,他迟疑了一下,问:“父亲,死的那位娘子是秋家的女郎,秋农丞那边——”
“不必多言。”闻钺头也不抬,连批折子的动作都没停顿片刻,“真是重要的人,会送到我这儿?”
“下去领罚。”
·
三日后,黄昏。
陆惟安正沿着一条小路往北院走。
她把自己关在晓竹轩三天,挫平了胸中戾气,也给自己挫出一条能兼顾各方的可行出路,然而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闻钧的消息就先传来,打乱了她的计划。
闻府大公子触怒丞相,被罚了五十军棍,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告假三日没去当值。陛下闻听此事钦点了太医来为大公子看诊,却被丞相给挡了回去。
穿行在竹影间,她头顶是仿照每日来给她送饭的小婢女梳的发髻,衣裳也是专门挑的,和府中侍女的款式相近,加上暮色遮掩,打眼一瞧,以假乱真不成问题。
闻钧的死活她不能不管。
“人生在世、恩必偿、诺必践、仇必报,其余都是小事,不必太过挂怀。”九年前,一身利落劲装、长发高束的凌清秋盘腿坐在小舟上,手提一把短刀,一边刮鱼鳞一边跟不远处的女娃娃说话。
她们身下是一叶扁舟,陆惟安年纪小,在小舟上站不稳,却还想凑到船头去玩水,踉踉跄跄,险些栽进河里,被旁边长身玉立的男子一把捞回来。
“你阿娘和你说这些,是教你立世为人,”他把女孩抱起来,敲了她额头一下,“不是叫你拿自己的姓名开玩笑的。”
“可是阿爹你说过,生死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呀!”他敲得根本不疼,陆惟安抱住他的脖子,“你们到底谁说的对呀?”
她问得认真又响亮,压过水声,传到凌清秋耳朵里。
她把刀一撂:“你听你爹胡吣,人这辈子最多也就几十年,活长活短没甚要紧,关键是要活出自己的心气,言出必行、无愧道义,这样才能活得有滋味。”
男子也不恼,他笑着望了自己妻子一眼,单手提着刚钓上的鱼走过去,把陆惟安放在她身边,接过了剃鱼鳞的活。
“惟安,阿爹是个医者,自然觉得生死之外无大事,你阿娘行走江湖,所以万事义字当先,这些都没错,都是对的。”
“你往后要以什么为先、觉得什么最重要,不在于我们,而是要看你自己。”
“只一点你需记住,人立于世,万事须得无愧于心,至于其他,大可等遇上了再想。”
陆惟安就是这么下定了决心。
怎么说闻钧也是救了她一命。
白日下了一整日的雨,到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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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也没见放晴,天早早就黑了。随着最后一点日光被高墙吞没,重云低垂,星月俱隐,夜色深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陆惟安眯起眼睛,努力捕捉每一点幽微的光,好看清脚下的路。
她摔伤的腿已经好了大半,跑起来还会疼,行走却已无碍了,此时穿着特意挑出的软底鞋走在卵石路上,除了低得几乎听不到的沙沙声,一点动静都没弄出来。
定安街上那惊鸿似的一眼仿佛还在昨日,她记得那是闻钧在西南一役大胜,还朝受封,听说那位久居深宫的陛下还亲自出面设宴给他接了风。
这才过了两月有余,功绩在前,他没道理突然受此重惩。
军棍若照实了打,不用五十,二十就能把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人活活打死,陆惟安不明白闻钺为什么会这么罚自己的孩子。
想起鹿鸣堂闻钧救她时的举动,她忍不住想:莫非……是因为她?
看闻钧那时的样子,分明是有所顾忌,不想让闻钺看出他是有意救人。如果他此番受罚真是因为救她,那她就更不能袖手旁观了。
不知是不是下过雨的缘故,周遭安静得出奇,以往内院还会有零星的侍女在夜里走动,今日陆惟安一路从晓竹轩往北院,走了两刻钟,却愣是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心里打起了鼓,她谨慎地维持着侍女们平日低头垂目的步态,用余光越发仔细地观察四周。
闻府内院布局与寻常高门显贵的宅邸迥然相异。北院作为主院,占据大半个内院,横贯东西,是三座并排的院落,以正对靖安门的闻钺住处为中轴,东西各一座,分别开门,归闻钺的两个孩子居住。院外则是遍布整个内院的大片竹林,其余建筑都零星散落在竹林中,用或高或矮的围墙圈着,无甚规律。陆惟安跟着老师晏诚学过营造,庭院府衙的布局图纸也看过不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
竹林最北边离北院围墙还有一丈宽的空地,又走了一阵,陆惟安见前方竹影渐稀,视野渐亮,就知道自己快到了。
闻钧住的院子就在东边,她从晓竹轩来,正好能避开中轴大道主门附近的侍卫。
停下脚步,陆惟安盘了一遍计划,觉得没什么问题。
她当然没打算闯北院——殷鉴在前,她已经明白闻府的规矩不容轻忽,此行不过是来送药而已。
先前她观察过,闻府两位公子院落外守卫的衣着都与她在闻府前院见过的侍卫不同,应是他们各自的亲信。且不说闻钧已经冒着风险救了她一回,对她应当没有恶意,就凭他大概率是因救她受罚,哪怕是为了自保,他也不会想让闻钺知道她来找过他,定会瞒下她曾登门的消息。
五十军棍就算没要了闻钧性命,伤筋动骨是免不了的,但陆惟安特意打听过,闻府这几日根本没来过外人,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跑这一趟。
陛下派的太医让闻钺给挡回去了,他自己也没请医工来给闻钧看诊,就算他想让闻钧吃个教训,他难道不怕一不小心把人给教训死了?
来闻府时她带了不少好药,常见伤病都能应付,其中一种治起外伤尤其对症,配上金疮药,哪怕伤口溃烂到骨头上,只要有口气也能捞回来。
前方已经能看到闻钧住处的院门,陆惟安忍着疼加快了脚步,还没跑出多远,她眉头一皱,停了。
闻钧的院子已近在眼前,周围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这不对劲。
院门紧闭着,夜风之中一片寂静,陆惟安停下的地方就在竹林边缘,攥住袖袋里包好的迷药,她动了动舌头,把蜡丸包裹的解药调整到能立即咬破的位置,继续往前走。
两步跨过空地来到院门前,陆惟安侧耳贴住门缝,屏息凝神……什么都没听到。
迟疑片刻,她把手抵在门上,轻轻一推——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