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大步流星跨入屋内,随手将门半掩,自己寻了个位置落座,抄起一碗水来,咕嘟咕嘟饮下,这才道出那桩“喜讯”。
“今日宴席之上,大人将我引荐与本州兵马黄都监相识。那黄都监也是个爱武之人,我便施展了一套枪棒功夫,请他指教。”
“谁知黄都监见了,连声称妙,当即拍板,将手下教练使一职交由我担当。”
武松说着,眉梢压制不住的喜色,他肤色稍深,只见眼角和颧骨处的皮肤透出了点不易察觉的红。
来了衙署这些时日,郁竺对于官府职务也有了些了解。
整个青州,除知府、通判外,还设有诸曹官和幕职官,如各种参军、判官、推官、都监等,总计十人。
这十人,是吏部任命的,正儿八经的大宋官员。
此外,还有“吏额”八十人,这八十人也算是有编制“基层公务员”,刘押司和吴胜就在此之列。
虽有编制,吏却很难成为官。
除此以外,还有各个官员自己聘任的“私名”,这个群体数量庞大,约二三百人,武松和郁竺原本都属于“私名”。
如今,武松说黄都监给了他教练使的职务,那么就是正式解决“编制”问题了,难怪他如此高兴。
郁竺也由衷为他开心:“兄长此番真是可喜可贺!”
随即又想起什么,问道:“如此说来,兄长便要投身黄都监麾下效力了?”
青州的黄都监,那不是镇三山黄信么?武松跟着他,难不成要去打花荣和宋江了?郁竺猛然想起这处关键。
“非也。”武松摇了摇头,“黄都监本也是卖大人一个好处,又怎么会真要我去做事,我只是在他那处挂个虚名,实际上还跟着通判大人。”
郁竺听后,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武松看了看郁竺,沉吟片刻,郑重言道:“妹子休要心焦,我定尽心竭力,争取闯出一番名堂。如此,即便大人一时未曾为妹子安排,兄长也能让妹子安安稳稳享福。”
郁竺笑了笑,武松是真的关心自己,自身的事情有了结果,却还惦记着日前韦暄对她许下的承诺呢。
他的好意郁竺心领了,可她要过的不是“安稳日子”。
作为男子,天生就比女子拥有更多的机会,武松在应酬场上略微一展拳脚,就能谋得一个职位,如此机会,是郁竺很难拥有的。
但郁竺从来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既然没有机会,那她就要给自己创造机会。
送走武松之后,郁竺将房间的灯烛吹灭,独自站在窗前,将那窗牖推开一个小缝,夜风吹进,带来丝丝寒意。
终于,当窗外最后一缕灯光消灭在视线中,郁竺披着衣服,穿过黑夜,独自来到签押房。
既然白天没有工夫,那就用夜晚的时间补上吧。
*
点起昏黄的油灯,找出近几年的积案卷宗,郁竺一卷一卷仔细翻看起来。
这些案件种类纷杂,人命官司、经济纠纷、土地争夺……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此时刑事科学技术水平有限,审案还是以口供为主,刑讯逼供也被法律认可。
因此郁竺翻看下来,很多案件中,只要被告熬得过一阵打拒不招认,便难以定谳。
且地方官府司法和行政一把抓,也无精力仔细探查每个案情,导致案卷堆积如山。
郁竺将这几年堆积的千起案件,按照后世的标准大概分成了民事和刑事两个部分,并且将两个部分的案卷分别编号。
然后,她又自己裁了两本小册子,封面上分别写了大大的“刑”“民”二字,用来记载自己翻看案卷的随笔。
每个案件,先用黑笔简要概括出简要案情、症结,再用红笔在下方提出自己的见解、下一步的断案意见。
如此下来,一个夜里也能过眼数十起积案。
到了早上,再将案卷物归原位。如此几日,竟连吴胜都未发现有什么异样。
只是郁竺眼下的乌青越发深重。
衙里的公人这些日子和郁竺也渐渐熟络起来,见郁竺精神不济的样子,便调笑道:“郁姑娘夜间这是何往?莫非夜间还要侍奉大人笔墨?”
说完,另外几个公人也挤眉弄眼笑作一团。
郁竺是这衙署里,除了洒扫婆子外唯一的女性,且年轻,一干人就以打趣郁竺为乐。
她也不辩解,笑着道:“你如此挂念我家大人,莫非欲弃你家大人而去?”
那公人本是知府慕容彦达的人,两位上官关系微妙,郁竺这话似在给他挖坑,他碰了个软钉子,便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
韦暄自到青州连日应酬不断,整个人仿佛已经置身迷醉之中,成日混混沌沌的。
在东京,他担任着殿中侍御史,虽仅为七品之职,却手握纠察百官之权,又是天子近臣,自然前途无量。
一纸调令,他被被派往这青州任通判,虽是升任六品,但是远离权力中心,实乃明升暗贬。
故而,来此处的路上,他就在想,定要在青州好好干出一番事情,也好叫官家看看,早日调自己回京。
可如今,上官慕容彦达对他态度暧昧不明,而他自己也深陷于接连不断的宴饮中难以抽身。
他本意并不愿如此沉溺,但人情世故,往来交际,实在是最难以推辞之事。要争取其他官员的支持与青睐,那些人家的宴请,他又如何能一一回绝呢?
只是每日里醉生梦死,着实令他倍感压抑烦躁,所以今日他特意将酒悄悄倒下案桌,少喝了些。
夜深人静,三更已过,韦暄从酒后的浅眠中醒来,鼻腔里还有些残存的酒意,这让他感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终,索性推开了房门,独自在院中徘徊。
月色似水般洒在内衙的庭院中,叫他想起苏学士那篇《记承天寺夜游》。
自己与苏学士的境遇何其相似——满腹经纶,满腔抱负,却难以施展,只能在这异乡的土地上默默耕耘,等待着未知的转机。
伤春哀秋之间,韦暄漫步到内衙和公廨的交界处,却突然瞥见外间那签押房里隐约有灯光传来。
这青州衙署内竟还有如此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之人?
韦暄大为震惊,莫名激动起来,快步向签押房走去——此人可助他矣!
他毫不犹豫地推开签押房那扇虚掩的门,却意外看到端坐在层层案卷之后的,是一位女子。
那女子在埋头奋笔疾书,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已经站了一个人。
韦暄见她容貌鲜妍,却未经修饰,透出一股淡然之气,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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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摇了摇头,试图将残存的酒意从脑海里驱除,觑起眼睛辨认半天。
那不是曾在郓城救过他一命的郁竺么!
*
郁竺也没想到已经好几日不见的韦暄,会半夜不睡觉溜达到签押房来。
不过,本来她也是打算将“刑”“民”两本册子完善好之后,一并交给韦暄。
早在路上,她就察觉到,韦暄虽是一位未经世事风霜、还有几分理想主义的官宦子弟,但这类人独有的闪光点在于他们乐于担当,勇于行事。
相比之下,那些官场中的老油条,面对事务时往往秉持着“少做少错,不做无错”的原则,行事瞻前顾后,明哲保身。
正因韦暄有此干事的激情,她才会熬夜翻看卷宗,编写这样两本册子。
她要让韦暄看到自己的价值。
果不其然,韦暄接过册子后,也顾不得是深更半夜,当即就着微弱的烛光细细翻阅起来,越看越入神,看到后来,竟找了处凳子坐下。
郁竺见状,给他打了支烛火在身边,他全然未觉,只一心一意地翻阅着册子,直至两本册子都被他仔细翻过,这才猛地拍案而起。
“妙哉妙哉!”韦暄边说边将手上两本册子翻来覆去,“我原先就觉得这州县审案有些拖沓,今日总算找到症结所在,你这处总结得极妙。”
说着韦暄指着一处朱笔书写的部分:“凡是涉及人命官司,需得官府找出此人犯罪的真凭实据,且不能是莫须有,定要排除合理怀疑,呃,这话虽绕口,但我懂其中的意思。”
“至于财产类官司,谁主张何事,便需拿出相应的证据来,那证据,只要达到‘高度可能’之境,便可算数。”
韦暄言罢,忍不住笑着用肘轻击了一下郁竺,待动作做完,他才惊觉有些不妥,但笑容却未曾褪去:“你这词儿,真是既新鲜又贴切,不知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郁竺微哂:“我天马行空惯了,也不知道是否恰当。”
“恰当!自然恰当!”韦暄连连点头,神色激动,"我原先便觉这州县官员审案拖沓,皆因他们拎不清轻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细细查问,人命关天的案子反而无从下手。可圣人说'民事不可缓也'①,百姓的事,事事都是要紧的,那我们自然是小事也得仔细过问,如此一来,又怎能面面俱到呢?"
郁竺闻言点头,她所处的时代,司法制度比当下不知先进了多少,以她的眼光来看,这其中的问题自然一目了然。
证据标准模糊不清,正是导致当下司法效率低下的一大原因。既然刑事科学技术一时难以提升,官僚体制她也暂时难以撼动,那便先从这边入手吧。
为此,郁竺回道:“我正是想将这些案卷梳理一遍,试图找出其中的规律。如此,日后断案之时,方能有所依循,统一标准而行。”
韦暄兴奋地看着郁竺,他也未曾想到,自己一路上竟然意外捡了两个宝贝。
武松的武艺之高超,已经叫他赞叹不已,郁竺更是深藏不露,竟有这般经世之才!
想到此处,他连忙道:“我有一挚友,因直言敢谏,上书言事,不幸遭贬。他心中甚是苦闷,意志消沉。此封奏疏,我替他妥善保存至今。郁姑娘,烦请你帮他审阅一番,看看其中有何不妥之处,并赐以高见,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