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樘既然已经先提出来,沉朔也就没有多加耽搁地下去了。
出了春风阁,沉婉走到一半就瞧见熟悉的身影在往她这边走来了。
……
一身黑衣的人往她这边疾步而来,沉婉的鼻子一酸,步子渐渐地慢了下来。
被娘娘甩在后面的李怀恩眼见着大将军过来了,很快就退下了。
澄清楼上,顾樘凝视着楼下那道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了的桃色身影。
……
沉朔虽是日夜疾驰,还是在宫外略微休整了下才入宫的。
可等他走近了的那一瞬。
沉婉看到他被晒得黢黑的脸庞,还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昔日闻名京城的玉面将军成了在西北烈日与风沙的磨砺下成了一个黑黢黢的黑面将军。
沉朔站在沉婉身前,伸手克制地摸了摸她的头。
大掌压了压毛茸茸的头顶。
他的喉结微滚,“怎么了,不认识哥哥了?”
沉婉看着黑得只比碳好那么一点的哥哥,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她憋着泪摇了摇头。
身处深宫的她不知道哥哥的辛苦,知道的也只有不断传来的他打了胜仗的消息。
可是这一刻,她所有不知道、看不见的辛苦都在见到这张脸后具象化了。
“没有……怎么会不认识哥哥……”她看着看着又裂开嘴哭了起来。
走的时候还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将军,怎么回来的时候成了这样!?
沉婉哭得涂好的胭脂也被眼泪冲开了,在脸上糊成了一团。
沉朔放在她头顶上的手落了下来,想给她擦擦,可大拇指刚一碰到她的眼角就收了回去。
早已生出厚茧的手指,没的给她弄疼了。
沉婉的泪眼朦胧,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沉朔收起了手,爽朗地笑了下:“怎么哭得好像……”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沉婉打了一下。
“啪!”地一声,清脆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力道大得连变得皮糙肉厚了的沉朔都觉得手背生疼。
“哥你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沉婉的鼻子一皱,嘴巴一张,又哇啦啦地哭了起来。
无辜又委屈,丝毫不像是刚刚下手打了哥哥的人。
沉朔嘶了一声就又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嚎得他的一颗心又酸又疼。
沉朔看着她哭花了的脸,笑着道:“好了,是哥哥说错话了。”
在军营里待了太久,沉朔如今说话也没什么忌讳了,往日里不信神佛的妹妹此时反而无比忌讳了起来。
沉婉抹了把泪,凶巴巴地瞪他:“就是你说错了,一回来就乱说话!”
沉朔拍了拍她的脑袋,低头轻声地哄着:“好了,不哭了?”
沉婉也知道方才的哭声大了些,这会清醒了下,她抽噎着噤了声。
沉朔的眸光一滞,以前难哄的不行的人眼下片刻功夫就收了声。
他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掌心,负在身后,面上浅笑道:“哥哥只是黑了些,你就哭成这样了?嗯?”
“胡人虽然好打,可我也不能整日坐在大帐里头啊。”
天底下哪有好打的敌人,沉婉又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三年不见,彼此都变了模样的兄妹努力地掩饰着各自的辛苦。
……
澄清楼上,听到沉婉哭声的李怀恩鼻子也跟着酸了酸,他刚要抬起袖子擦擦眼角余光就瞥见顾樘的手正紧紧地攥着栏杆。
栏杆上的指骨泛白。
嘹亮的哭声中藏不住的委屈,一阵又一阵地钻进了顾樘的心中。
“皇上……”
李怀恩轻轻地唤了一声,听到声音,顾樘的身形未动。
半晌过后,顾樘转过了身。
“回吧……”
——
沉朔又揉了揉沉婉的脑袋:“是不是很累?”
沉婉将诸多心酸通通咽回了肚里,她望着沉朔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我懂事得太晚了,让哥哥独自一人承担了那么久……”
她的那点累,与哥哥承受的,简直不值一提。
沉朔不赞成地蹙眉道:“知道咽下委屈就叫懂事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她永远不需要那么懂事。
沉婉又摇了摇头,这不是重点,是明明就不属于她的东西,他非要帮她抢过来。
明明已经不被皇上信任了,还要雪上加霜。
已经负重前行的时候就要将她先放下啊!
沉婉说着就拽住了沉朔的袖子:“哥,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非要瞒着我?”
“是什么……要逼得你拿我冒险不可呢?”
事已至此,早已没什么说不出口的了。
沉朔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轻轻地擦去她眼角的一滴泪珠:“小婉,拿你去赌,是哥哥这辈子冒过最大的险。”
打了那么多仗,用了那么多计谋,都没有这一个计谋这样叫他牵肠挂肚。
沉婉拽住他袖子的手不觉用力,她当然知道,她只想知道是什么矛盾,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你不能知道,这场我与皇上彼此心知肚明的局,你需要毫不知情。”
沉朔的眉宇冷厉了些,是沉婉不曾见过的模样。
她拽着他的衣袖有些微怔。
沉朔的眉宇松开了些,他又恢复到沉婉熟悉的模样,“你就这样入局,局中人才能更入戏!”
他的目光落在他先前带回来的玛瑙步摇的珍珠上。
娇养了十七年的珍珠,天真单纯,看似不懂事却又最懂事,最纯白的样子入局。
更别提这场局是皇帝起的头。
沉朔又笑了下,“我妹妹戴什么都好看……”
现下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沉婉松开他的衣袖,又瞪了他一下。
沉朔被哭成花猫脸的人瞪了也不在意。
男人,多情也有,无情也有,专情也有。
那周蕙跟在皇帝身边多少年,相识又多少年,还有从前他后院那几个人,那么多年就没变过。
五个指头都数得过来的人。
二殿下败了,他本就站在悬崖边上了,不殊死一搏,难道还指望皇帝哪天忘了旧日恩怨吗?
不过这些话沉朔就没有再说了。
“然后呢?”
沉婉还是不懂,“就算皇上入了戏又怎么样呢?”
这局面不要太清楚了。
“哥哥,我们的把握也并不大。”
沉婉想起昨日顾樘说的先升到妃位,皱眉道,“就算皇上升了我的位份,又怎么样呢?”
沉朔轻笑着摇了摇头。
升位份当然不怎么样。
事到如今沉婉还是觉得她的哥哥疯得不轻,“好,就算千方百计到了那个位置,然后呢?”
?
沉朔摊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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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还要什么然后?”
他妹妹失去的,又回来了,还要然后的话就是从此稳稳当当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沉婉简直是无奈了。
怎么还想着从前的事呢?
沉婉低声又认真地道:“不一样了,当初登基的不是二哥,你还念念不忘旧事。”
这还能一样吗?
沉朔负手转过了身。
为什么要忘,他的妹妹差一点就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了。
他先前为二殿下卖命,一是感念他的知遇之恩,二也是想为她图谋一个最好的未来。
更何况,他不是没那个能力。
要他的妹妹,却不能给她最好的?
他的妹妹,什么配不上!?
……
沉婉终于知道了沉朔有多执着,她继续问道:“那哥哥你呢?”
就算达成了目的,然后呢?
闻言沉朔不曾出声。
沉婉看着沉朔的背影,轻声提醒道:“你更不能忘了皇上从前是三皇子,并不是二皇子。”
他自己预备怎么办呢?
她原先也不觉得独宠怎么样的,就算有了肉团子,肉团子当了那个唯一,她也不觉得怎么样的。
有的东西她有了不觉得怎么样。
谁叫她从前以为皇上是真心喜欢她呢?可现在不一样了啊。
从前的沉婉也敢于直接鼓起勇气去追寻她想要的东西。
可眼下就算她有了许多许多东西,有了所有说不准可以拥有到几时的身外之物,然后她的哥哥呢?
沉朔背对着沉婉没有转身,他效忠的是谁他自然清楚。
沉朔的目光悠长又晦暗:“小婉,是哥哥连累了你。”
“哥?”
沉朔阖上了眼:“陈荀你应该听过……”
“当然,京城里谁都知道,谁提到他都要夸赞一句,可惜小侯爷英年早逝……”
沉婉说到一半声音就骤然消失了。
“二殿下的一些事被陈荀查到了,后来殿下下令……是我设的计。”
这么多年,她的哥哥早已经一脚踏进了泥潭里,而她在这头拉着,他才没有将第二只脚踏进去。
虽然他在回家后见到的小婉那一刻就后悔了,可终究是来不及了。
这么多年,跟着二殿下,他的一双手早就变得不黑不白了,他对于小侯爷的死并不无辜。
“皇上与陈荀情同手足,又自幼一起长大。”
沉婉抓住了沉朔的手臂,她一双变得冰凉的手微颤着,努力着:“可是……可是是二哥下的令啊……”
“可是你跟在二哥后面,除了听从还能做什么呢?”
沉婉终于明白了是怎样的芥蒂。
“小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早已不算是君子了,可是,为人臣亦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过这是哥哥自己犯下的错,皇上不会牵连你太多,哥哥也会为自己赎罪。”
所以皇上勒令他三年不得归他就在外三年为他卖命。他打下一座又一座城池,是为大晋,也是赎罪……但是他没可能让小婉一辈子受他的牵连。
沉婉不想听太多:“是,哥哥是做错了,所以呢,所以皇上要你怎么做呢?”
“你都立下了那么多功劳,也没见皇上消减几分芥蒂啊,”她看着始终不愿意正对着自己,独自承担了这么多的哥哥,“你的罪……会有赎清的那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