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影场
    墓室中的贵重的东西基本被搬走了,只剩下零零碎碎的仨瓜俩枣。身为墓穴的主人,凌怀苏却视若无睹,看都不看那些财物一眼,径直走到了墓室角落的雕像旁。

    那雕像刻的是只两足站立的狐狸,除了笑眯眯的相貌奇特了些,材质上平平无奇,又沉又不值钱,因此在洗劫一空中得以幸免。

    凌怀苏在雕像身上踅摸一阵,用力一按,朴实无华的石雕登时起了变化,现出繁复的纹路与暗流涌动的铭文。

    凌怀苏划破手指,将血滴在狐狸头顶。血滴沿着纹路缓缓流淌,雕像上的铭文似有所感,蓦地爆发出光亮。

    即便有贪心不足的人发现端倪,也绝无可能进入真墓室。只有凌怀苏的血是唯一的钥匙。

    随着墓室嗡嗡震动,整个墓室内的陈设也发生了变化。用来迷惑来人的假墓穴如镜花水月般消失,沙石簌簌掉落,四面八方升高拉长,露出敞亮的墓穴真貌。

    镜楚站在墓室的正中央,瞳孔一缩,脊背微微绷直。

    四面墙壁上,由高到低、整齐摆放着数不胜数的花灯。

    花灯的火苗是纯白色的,静谧地燃烧着,仿佛连风都不能惊动分毫。花瓣剔透似琉璃,将温和的火光洒向四周,墓室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温暖而祥和。

    镜楚一眼认出了那是什么灯。

    若是人死前遭遇了太大痛苦,承受不住,魂魄会撇开□□飘摇而去,从此沦为孤魂野鬼,难入轮回。而传言只要点上一盏护魂灯,便能引导魂魄找到通往地府的路,保佑其顺利投胎转世,来世荣华富贵。

    但护魂灯的材料极其难得,每盏需要一朵完整的天山雪莲,以及大能修士的一滴心头血。再加上传言不知真假,这又贵又存疑的玩意成了富人的奢侈品,平常一盏都很罕见,更何况是……数不胜数的这么多盏。

    偏偏镜楚清晰地知道这里有多少盏。

    “三百八十八盏……”意识到什么后,他喉头阻梗,几不可闻道,“这些……都是你点的?”

    凌怀苏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三百八十八盏?”

    镜楚没有回答,沉默地立于护魂灯下,侧脸被灯火映照得神情莫测。

    凌怀苏也只是随口一问,他莫名觉得,这人知道什么都不奇怪。他举步走向墙下的供桌,仰头安安静静地出了会神,三百余盏灯火倒映在他瞳膜上,将一双黑眼睛映得熠熠生辉。

    忽然,凌怀苏目光一凝。

    有两盏相邻的护魂灯明显异于常态。一盏暗些,一盏亮些,而且都非常不稳定,火光飘忽。

    凌怀苏一招手,那两盏灯便自行飞至他手中。他将灯举起,花灯底座边上,用蝇头小字刻着姓名与生辰八字。暗的那盏刻着“谢胧”,亮的那盏是“云幼屏”。

    护魂灯昭示着灯主魂魄的状态,过明过暗都不是好兆头。凌怀苏敛目沉思片刻,一时想不通其中关窍,只得暂且先将灯放了回去。

    对着满墙灯火,这向来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老魔头居然俯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晚辈礼。

    行过礼,凌怀苏打开供桌的暗格,里面盛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

    他伸出手,将要触碰到盒子,忽而听到镜楚哑声开了口:“怀苏。”

    凌怀苏活着的时候,听过太多种别人对他的称呼,顺耳的有“少爷”“公子”,最多的是“师兄”,到后来还有“孽障”“魔头”。

    但这样直呼他小字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凌怀苏一愣,模模糊糊的记忆随着这句亲昵的称呼开了闸。他望着镜楚的眉眼,和他欲言又止的神态,有那么一瞬间,眼前人与记忆中的轮廓逐渐重叠,呼之欲出——

    尚未拢清思绪,下一刻,异变陡生。凌怀苏倏地色变,不好的预感划过心头。

    这盒子不对劲!

    他立刻缩手,然而已经迟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指尖传来,盒子黑气暴涨,顷刻间向他卷来,将他吞没其中。

    “凌怀苏!”镜楚悚然一惊,下意识就要上前。

    凌怀苏只来得及打出一道气流绊住镜楚的脚步,朝他扔下一句“别过来”,话音便戛然而止了。

    黑气弥散,供桌前的人无影无踪。

    ***

    被那股力量拖进去的时候,凌怀苏心想要完。

    墓穴的禁制是他亲手下的,机关重重,不可能有外人闯入,所以他并未设防。

    加上镜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句“怀苏”,他一时恍惚,等发现盒子上附着个场的时候已经晚了。

    再睁开眼,凌怀苏身处一个山坡之上。

    山坡草木林间皆覆着薄雪,长风入林,惊起一片栖鸟。一只喜鹊扑扇着翅膀飞来,毫无障碍地从凌怀苏身上“穿”了过去。

    这里是个影场。

    此山高耸入云,从半山坡上放眼望去,只见云海渺茫。沿着山路向上,霜雪越发浓重,入眼处皆是白雪皑皑。

    不怎么费力地,凌怀苏认出了此处。

    霜天峰。

    寻常影场只是一段记忆,能看不能摸。怪异的是,这影场竟然能共感。凌怀苏乃魔气所化,按理说应当不知冷热,可当他身处雪山中,呵气成雾,仿佛能感同身受地感觉到一番寒意彻骨。

    凌怀苏颇为意外地向山上走,边走边思忖:那盒子再普通不过,有灵的是里面存放的木偶,木偶是此影场的镇。

    可木偶存放在墓穴中千年,无人经手,是谁的记忆聚成了影场?

    忽然之间,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剑意悍然而至。

    凌怀苏当即望去,只见一道快得看不清的身影高高跃起,脊背如弓,那一剑极其霸道,剑气所过之处,地动山摇,势不可挡。

    出于剑修的职业素养,凌怀苏一眼看出对方剑招里“地崩山摧壮士死”的锐意,忍不住在心里叫了声好。

    可那剑砍至一半,突然被无形的力量给截住了。剑刃与透明的屏障当当正正地撞在一起,发出直击天灵盖的嗡鸣,震荡的罡风四散开去,再次惊飞林中鸟群,树木枝干狂曳不息,抖落簌簌积雪。

    执剑人被弹开,重重摔回了几丈开外的山路上。凌怀苏本以为他要摔个狗吃屎,没想到那人落地前迅速调整平衡,以剑撑地,稳住了身形,即使没有观众,也不忘凹个造型。

    他擦去唇角的血迹,抬起了头。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马尾高束,五官凌厉逼人。平心而论,他的长相称得上英俊,但那眉宇间布满了阴郁,整张脸上都写着“愤世嫉俗”四个大字,让人一看就想远离。

    凌怀苏脑门青筋跳了两跳,不忍直视地闭上眼,捏了捏眉心。

    不为别的,那少年正是凌怀苏自己。

    拜影场所赐,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长了这么一张讨打的脸。

    他开始无比庆幸自己拦住了镜楚,堪堪维持住了在对方心里的形象。这地方简直是个大型的黑历史,还是全方位无死角的那种!

    少年凌怀苏撑着剑起身,运气调息,整肃一番,再次不信邪地提剑向空气墙砍去,然后又像蹴鞠似的被踢了回来。

    凌怀苏看了一会这蚍蜉撼树的场面,终于想起来这唱的是哪出戏了。

    应该是在他十五岁那年。

    走上修仙之路前,他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因小时候生了场大病,被送来摇光山。

    本来只图个强身健体、邪魔不侵,没想到他身负剑骨,天生是块修仙的料,便在山上安定了下来。

    修仙之路艰难困苦,非心性坚韧者不能成也。凌怀苏虽仗着天资过人,短短几年便能御剑自如,奈何他本质上仍是个金枝玉叶的少爷,很快厌倦了成日听讲练剑、道阻且长的日子,开始怀念家里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温柔乡来。

    他问起身边的道童,为何上个月送去的家书仍无回音,道童支支吾吾,过了几日拿来一封简短的回信,信上说家务繁忙,让他稍安勿躁,安心修道,得空便将他接回。

    那时凌怀苏正是心浮气躁的年纪,哪里等得下去?他按捺不住,趁着某天晚上偷偷溜回了凌府。

    然后看见了满目疮痍。

    后来他才知道,凌家早在一年前被奸人构陷,满门抄斩。

    滔天的仇恨顷刻间吞噬了他。打听清楚后,他带着祝邪剑,留下自愿退出师门的字条,孤身来到仇家府邸,准备为家人报仇。

    凡人之于修士如同蝼蚁,毫无还手之力,但凡是个正经修士,在理智状态下,都不会贸然做出血洗凡人宅邸的事。可十五岁的凌怀苏被血海深仇蒙了心,不管不顾,举剑便要向大门砍去——

    一道剑截住了他的杀意。

    师父及时赶到,劈落祝邪,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拖回了摇光山。凌怀苏也就在凡人面前逞逞能,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在真正的大能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他被关在了霜天峰,为了防止他再次溜下山,师父在山上布下结界,罚他终日在苦寒峰头思过。

    “轰”地一声巨响,影场内,少年凌怀苏不知第几次被炸飞,不堪重负地吐出一口鲜血,再也掩饰不住狼狈。

    而那道屏障纹丝不动,连道裂隙也没留下。

    少年歇斯底里地放声咆哮,发泄似的胡砍一通,树木摧折,苍雪翻飞。不知过了多久,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最后愤愤捶了把树干,这才筋疲力尽地拖着内伤累累的身子,向山上走去。

    应当是折腾累了。

    隔着几千年的时光,凌怀苏目光深深地看了眼自己少不更事的背影。

    他叹了口气,跟着上前。

    少年行至某处,忽然站住了脚步。

    凌怀苏差点以为他又要想不开,越过他的肩头才看见,山路雪地上竟有斑斑血迹,绵延向密林深处。

    少年登时警惕起来,握紧了剑,轻手轻脚地顺着血迹寻去。

    凌怀苏心思飞快地转了一圈,来历不明的血迹?他并不记得在霜天峰上还有这一段。

    他踩着少年的步伐,随他走进密林,想要一探究竟。

    距离不长,血迹一路曼延到了一棵粗壮的古树。

    少年凌怀苏与青年凌怀苏一同在树前站定。

    古树下,一个红白相间的小东西蜷成一团,缩在大树盘踞的树根里。白色是它的毛发,红色是绽开的皮肉,触目惊心的血迹便来源于此。

    凌怀苏心口一紧。

    那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