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蒙尘的宝石
    两人才刚刚出宫,没走几步就突然听到身后有声音。

    伯伊回头,正好看到拉赫里斯和一个小随从大步走来。

    说是大步也只是针对拉赫里斯气势汹汹的架势,毕竟他的腿实在是撑不起来这个词,伯伊想着,忍不住笑了下。

    “你在笑什么?”拉赫里斯拧着眉,十分敏感,下意识扯了下自己的衣摆。

    伯伊敛住笑容,状若无事地说:“我没笑,陛下您看错了。”

    拉赫里斯盯着他,越发肯定这人心里没想什么好东西。

    “陛下怎么出来了?”伯伊瞥了眼拉赫里斯身后的宫殿,“我给你布置的课业做完了?”

    说到这个拉赫里斯就气不打一处来:“你骗我,那个明明是神庙!”

    伯伊居高临下,漫不经心地一笑:“哦?陛下这次又是听了谁的话?”

    拉赫里斯指着身边的小随从说:“托德。”

    伯伊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个小随从,问:“你是神殿安排给陛下的人?”

    按理来说,随侍是不可能有接受教育的机会的,除非他本身隶属于权利集团。

    以神殿和梅丽特两方对待这小法老的态度来看,这个权利集团没有意外就是神殿了。

    托德一愣,说:“对,我之前是神殿的小祭司。”

    伯伊了然地点点头,偏头对找到底气的拉赫里斯说:“你看,本质上你不过是相信神殿,这和你相信诺菲斯大祭司有什么区别呢?一样的鼠目寸光。”

    拉赫里斯又是一梗,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总该有让我相信的基础,不然我凭什么相信你?”

    伯伊反问:“那你为什么相信神殿?”

    拉赫里斯正要回答,伯伊没有给他机会继续说道:“因为神殿帮助你?那你怎么知道梅丽特王后不会帮你呢?”

    拉赫里斯黑着脸反驳:“梅丽特怎么可能帮我?”

    众所周知,梅丽特对他几乎是全方面压制,不然他也不会十岁才启蒙读书。

    伯伊挑眉:“那是谁让你做法老的?”

    拉赫里斯咬牙,暗金色的眸子紧紧盯着伯伊,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可以我才不想坐这该死的位置。”

    非朝会期间,宫殿门口显得十分冷清,伯伊和拉赫里斯站在门口,反倒引得哨岗的护卫频频侧目。

    伯伊双手抱胸,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你应该庆幸神明没有给众生太多选择的机会,这才让你有机会站在这里和我婆婆妈妈地抱怨,而不是躺在菜板上当一块死猪肉。”

    说罢,他伸出手,本来是想指在对方肩膀上,但还没碰到又缩回了手:“挂到脖子上的饼你都吃不到,那是你能力问题,脑子用不上可以还给神明,如果他们愿意回收的话。”

    拉赫里斯以为上次伯伊的那些就已经足够羞辱,直到他听到了现在的这番话。

    血液有瞬间地上涌,往脑子里冲,但神奇地是,在这样极端的情绪下他甚至还注意到对方收回手的小动作,充满了嫌弃。

    这么短的时间,我竟然就已经有耐受性了,拉赫里斯想。

    甚至他觉得对方说得很对,多么可怕的事情,他竟然认可一个奴隶对自己的羞辱。

    伯伊转身朝着原定的方向走,脸上零星半点波澜在短暂的两步路中消失殆尽。

    如果在他身边的人是夏行,就会知道,他打心底地憎恶那些出身在罗马,还在抱怨上天不公的人。

    当然他几乎不会表现出来,在所有人面前他向来维持着来者是客的公平态度,这是他的职业素养。

    不多时,身后又响起了两道脚步声。

    阿曼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家大人的脸色,暗自揣摩,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他的动作实在是刻意,伯伊很难不注意道:“想说什么?”

    阿曼特避着后来两人的视线,偷偷竖起一个大拇指:“阿伊大人,我再次深刻地明白,王后为何如此看重你。”

    敢这么指着法老鼻子骂的,阿伊大人绝对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阿伊扬了扬唇角说:“这就是跟随梅丽特王后的好处。”

    阿曼特目露憧憬:“我一定好好干。”

    两人身后,拉赫里斯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托德小跑着走在他身侧,压低声说:“陛下……”

    他本来想说,把这该死的奴隶送到麦德查人去,但想到上次陛下的话,忍了忍,换了另一番说辞:“梅丽特王后的人实在是张狂,完全不把您放在眼里。”

    拉赫里斯淡淡看他一眼,收回目光,心想,都是奴隶,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两对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宫前,拉赫里斯就已经摘了王冠,因为上课他穿得本就素净,除了身上衣服的料子比旁人好上一些,白净一些,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哨岗的护卫看了好一会儿,眼看法老出了宫,犹豫了下,询问身边的同僚:“法老出宫了,我们需要安排人跟上去吗?”

    同僚想了想,小声说:“不用吧,梅丽特王后应当不喜欢咱们多管闲事。”

    梅丽特从来不限制法老离宫,众人都猜测,也许梅丽特王后是期待法老在宫外遭遇不测的。

    当然本人没有明着表现出来,其他人也只敢偷偷议论。

    “好吧,反正法老没有叫安排护卫队,咱们就当什么都没有看见。”护卫说。

    因为环境和材料的限制,埃及修建的房子多是用泥土掺着稻草晒干成砖盖成的,楼层不高,放眼看过去,最高的也不过就是两层。

    手艺人会在自家门口放置工具和产品售卖,也有人背着箩筐带着东西,脚步匆匆地赶往集市。

    伯伊从穿越过来就一直在王宫里,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古埃及的民间生活场景。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穷。

    泥土盖的房子,因为沙漠,没有修路,更别说道路规划,哪怕房子规格一样也显得杂乱没有章法,大概是前些时日下了一场雨的缘故,地势比较矮的地方还积了水,四处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沿途的行人都带着面纱抵挡常年不散的风沙,亚麻布衣服下是晒得黝黑的皮肤和嶙峋的骨感。

    伯伊记得向导小姐说过,古埃及人在农忙时会管理自己的土地,其余时间则是去修建金字塔,方尖碑,神庙。

    至于报酬只有可怜的两顿餐食,稀粥配面包,哦,还有说不上高明的啤酒。

    按照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里不像一个王朝的黄金开端,更像是某个不被看重的偏远落后地区。

    又经过一处泥潭,恰好有人经过,一脚踩进去溅起斑驳的泥点子。

    伯伊闭了闭眼,几乎是用全部的意志克制自己做出绕路走的行为。

    在这没有修路的地方,走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么做只会让自己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个耍猴的。

    “陛下,我们不回去吗?”托德不懂陛下为什么要跟在那个奴隶后面。

    拉赫里斯看都没看他:“闭嘴。”

    托德撇撇嘴,不敢多说,老老实实跟着自家陛下。

    拉赫里斯快走几步到伯伊的身边,视线探究地略过他的脸:“据我所知,你是奴隶出身,你的家乡在哪里?”

    他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国家能养出阿伊这样的人——

    胆大妄为,说话刺耳气人,但不可否认,冷静下来深思,每一句话都蕴含着一些哲理,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东西。

    在埃及是没有奴隶的,现有的奴隶都是战争中的俘虏,以及这些战俘的后代子孙。

    “严格来说,我们并不是能和平讨论这个话题的关系。”伯伊说。

    他哪里知道阿伊是哪个国家的人,但战俘和统治者后代确实是没什么共同语言。

    这一点无可指摘。

    拉赫里斯挑眉:“也是,毕竟你是失败者的后代,失败者不配拥有姓名。”

    伯伊不紧不慢地看他一眼,心想,这只小猫还真是一点都学不乖。

    “但很遗憾你没有继承成功者的任何优点。”他说,视线在少年矮了自己一个头的发旋上略略停留,暗示意味十足。

    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现代人,就会知道不要和一个声名狼藉的律师耍嘴皮子,不会赢,而且对方还毫无风度,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而礼让三分。

    拉赫里斯梗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会很生气,但并没有,他现在的心态莫名地还挺稳定,甚至还有心思点评,这是对方正常发挥的水准。

    “法老——”突然一声尖锐的声音响起,“天哪,是法老!”

    拉赫里斯微怔,下意识回头去看声音的来源,一个女人丢掉手里的篮子,踩着泥潭往他们这边跑,泥水飞溅在她发黄的亚麻布裙衫上。

    随着她这一声叫喊,周围的人全都把视线投向了他们。

    短暂的安静后,人群中爆发出惊叫,如海浪扑向几人,刚刚还各自忙碌的众人突然间就拥有了共同的目标——

    拉赫里斯,埃及的法老。

    “陛下,请你救救我的孩子。”最先发现拉赫里斯的女人一边跑一边叫嚷,“请您恳求阿努比斯不要带走他!”

    女人神情几近癫狂,因为没注意脚下被篮子绊倒,这一下摔得狠,半天没能爬起来,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地上爬,手脚并用地往前爬,苍老的手一直往前伸,几乎要抓到拉赫里斯的脚踝。

    拉赫里斯只是略略犹豫的时间,女人的手已经碰到了他的脚背。

    “感谢神明,”女人兴奋地浑身都在颤抖,“感谢仁慈的法老,我的孩子有救了,拉神的光芒会照耀我的房屋,为他带来新生!是新生!”

    女人的触碰就像是触动了某一个开关,引发所有人的狂热。

    本来还有点犹豫的众人纷纷朝着拉赫里斯跑过来,一些跪拜行礼的人也忍不住站起来往这边走。

    “陛下,请让拉神也关照于我。”

    “陛下,我的家人们总是吃不饱,是不是我对拉神的贡品不够。”

    “陛下,我真的非常需要普塔的关怀,帮助我渡过难关。”

    周围的人全都在涌过来,吵吵嚷嚷地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拉赫里斯还在愣神,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伯伊,他下意识想要后退拉开和拉赫里斯的距离,哪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不会是一件好事。

    但后面涌上来的人撞上他的后背,挤着他往前走,完全无法抵抗这几十上百人的力量。

    少年微薄的仁慈,让这些渴望与神明接触的民众几欲疯狂。

    眼看要撞到拉赫里斯,伯伊下意识伸手,想要把自己和拉赫里斯架开距离,无数双手从他的身后伸出来,近乎贪婪地抓上拉赫里斯的身体。

    伯伊毫不怀疑,这些人想要把眼前的少年撕碎拆分。

    在手触碰到自己的同时,拉赫里斯就已经从茫然中回过神来,但想走已经迟了,前后的路被完全堵死。

    托德用力地搡开触碰陛下的几只手,但他的力量在这么多人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很快有更多的手伸了过来。

    自从成为了法老,拉赫里斯已经很少出宫,很偶尔的时候会去曾经住过的行宫,在护卫队的陪同下,民众看到他的车架会跪下,献上最美的鲜花,最拿得出手的食物。

    每逢节日盛典需要出席,他也总是坐在高高的看台上,看民众虔诚地对他叩拜。

    从不曾如此近距离地和民众接触。

    “你们好大的胆子,”托德尖叫出声,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几乎破了音,“你们快退开!”

    激动的人群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所有人疯了一样往前挤。

    对他们来说,这也许是他们一生中与神明最接近的一次。

    哪怕只是碰到头发丝,碰到衣角,人生就会圆满,神明必然会优待这位与自己有特殊接触的凡人。

    伯伊不想管闲事,但耐不住他站在拉赫里斯面前被误摸了好几下,汹涌的汗臭也让他无法忍受。

    “蹲下,爬出去!”他攥住拉赫里斯的人,把人狠狠往下一拽。

    周围实在是太吵,拉赫里斯完全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被这么猝不及防地拽了下,差点摔倒,但他反应很快,用手撑住了地面。

    “快爬。”伯伊推了他一下。

    拉赫里斯意识到他让自己做什么,没有丝毫犹豫地往外爬。

    两人强行撞开密密麻麻的腿往外钻,拉赫里斯在前面,伯伊跟在后面,人群骚动,不时有人被推搡到,脚突然后退一步,接连好几下踩到拉赫里斯的手,疼得他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绷起来。

    但他什么都没说,动作迅速地往外爬,他知道不能耽搁,一旦人群意识到人跑了,跟着回头,他们就真走不掉了。

    等两个人挤出来,人群中间的人的声音才逐渐传出来——

    “法老不见了!”

    “快找!”

    “陛下跑了。”

    “法老在后面。”

    乱七八糟的喊声响成一片,后面的人还没意识到前面发生了什么,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前挤,想要挤到法老的身边。

    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两拨人挤作一团。

    拉赫里斯和伯伊就是趁着这个机会,躲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

    说是巷子,其实就是两栋房子中间的夹缝,伯伊拽着拉赫里斯没有停留,顺着巷子往里走,一直走到很远,远离人群才堪堪停下。

    一路急行,他的脸颊越发的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拉赫里斯的目光从他脸上略过,在他唯一红润的唇上停留了一瞬,心想,这个人身体真差。

    “他们怎么了?疯了吗?”伯伊扯了扯被拉扯得不像样的衣服,眉头拧成了川字,他不敢去闻自己的衣服,只怕是沾染了各种各样的汗臭味。

    要不是这衣服不扯就有袒胸露肉的不雅发生,他甚至不想碰身上这块布料,一下都不想。

    糟糕的处境让他的情绪也格外的恶劣。

    因为拉扯衣服,握着手腕的手松开,拉赫里斯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腕,很奇怪的感觉,热热的,似乎还能感觉到皮肤下血液在流动,存在感极强。

    第一次有人这样握着他的手腕,用力的,坚定地握住他。

    拉赫里斯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这只手的手腕,把上面的温度覆盖掉。

    “我是埃及的法老,”他说,“也是埃及的神。”

    他并不是自夸,也不是炫耀,这就是埃及子民眼里的法老。

    唯一能与神明对话的存在,所有子民用生命在崇拜,用一生在追随的神明,在人间驻足的神明。

    “哪怕我是个被架空的法老,梅丽特强势专横,”拉赫里斯笑了笑,“埃及的子民也只承认我是这个国家的法老,这一点她永远无法替代。”

    所有重要的节日,梅丽特哪怕再不情愿,也得让他出席,那个黄金打造的王座只能由他来坐。

    伯伊垂眸,视线在少年尚且稚嫩的脸上停留,回味着对方刚刚说的话。

    此时此刻,少年不再是受困于强权的小法老,而是一块蒙尘的宝石,一块一度被他忽略的无价之宝。

    须臾,他突然说:“你想不想成为真正的法老?”

    拉赫里斯微怔:“什么意思?”

    狭长的眼尾轻挑,伯伊语气自矜地说:“我可以帮你扳倒梅丽特。”

    他根本不担心,这小孩儿会和梅丽特告发他。

    拉赫里斯不自觉咬紧腮帮,他下意识觉得对方过于张狂自大,但看到对方眼里的笃定,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个人可以做到。

    区区一个奴隶,区区一届奴隶!

    “你别忘了自己奴隶的身份,”他说,“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伯伊勾起唇角:“相信我,你没有损失,但不相信我,你也许会失去一个唾手可得的王位。”

    拉赫里斯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自信,但不可否认,此时此刻,他真实地被这样强大的自信深深震撼到。

    “你要我做什么?”拉赫里斯问。

    他不相信天底下有白吃的午餐,更何况他只是一个被架空,没有实权的法老。

    伯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很简单,坚定地选择相信我。”

    在这神权治国的土壤上,今后所有的统治者,掌权者都应该明白一句话——

    得民心者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