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军缟素。
在朱老将军治下,北境军这一代的军风清正,在民间声誉极好。坊间不知是谁第一个自发在自家的门上挂上了白幡,第二个和第三个紧跟着效仿,等到官府的办事察觉的时候,坊间挂着的白幡已经连成了片。
全城的白幡静默地挂着,官兵列队而出,十步一岗,沉默地目送朱老将军的灵柩入城。
老将军头七的那天,金陵的封赏抵达北境。北境一品元帅封无可封,昭文帝亲笔提了“鞠躬尽瘁”附在圣旨后一并传来,算是尽了一份哀荣。
宋副帅把烈酒浇在朱老将军的坟前,嗓音沙哑:“我知道你不喝烈酒,爱喝你那些金桔还是菊花泡出来的茶,你也劝我们少喝酒,说等我们老了就会明白,多喝茶好,能养生。”
他把一个白瓷罐子摆在坟前,说:“我把金桔菊花和茶叶都放进去泡的水,今儿你喝这个,兄弟们喝酒……不喝烈酒,我们胸中义气难平啊。”
在沙场上血肉横飞里没叫过痛的铮铮汉子,红了眼眶。
宋副帅还在做新兵的时候,朱老将军是他的排长,后来朱老将军又是他的副帅,最终他自己成了副帅,朱老将军是他的主帅。
容周行站在宋副帅身侧,他平时不常穿花饰繁复的衣服,因为懒。但在他愿意的时候,他属于金陵贵公子的那份考究就展露无疑。他是和众人一样的素衣,但袖口翻了暗纹,衣襟上别了同色的绢花,束发的簪子和绢花又是分毫不差的同一色。
容周行端着酒,把手中的瓷碗在落成的墓碑上轻轻一磕,平平静静地说:“老将军功在千秋。”仰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是夜。太守府。
季怀仁今夜不在。
容周行不在的这段时间,季怀仁常常想跟江秋赖在一起,但每天来找他和来找江秋的人不分彼此地堆满了屋子,太守府的一间小院子容不下两个忙碌的人,江秋对这种明明自己有地方住却还来抢他地盘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把他辇回藩王府了。
这会容周行在灯下写字。北境固然大捷,捷报传回金陵之后,还有无数后续地汇报工作需要跟上,不然拖得久了,金陵的言官们就要开始在陛下面前絮絮叨叨了。
江秋和大家一起给容老将军敬了酒,这会自己找了个地方窝着,托着下巴盯着容周行看。
江秋从前在泸县自己混日子的时候,三教五流都来往,因此从众喝过一段时间酒,但后来被容周行捞到灞州,就彻底成了个三好五好的学生,觥筹交错有容周行挡在前面,他滴酒不沾好多年了。
于是偶尔喝一口,后劲格外得大。
容周行知道江秋在盯着自己看。
他那天从灞州府被召回北境军,一进营地,朱老将军的死讯就砸在他头顶,他根本来不及悲伤,行军打仗的事情宋副帅还能揽过去,其他的军务就全部落在了容周行的肩膀上。
容周行也才接手天问五年,他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当时燕军已露颓势,主帅逝世是大事,他不能任凭这个消息放出去动摇梁军的士气,给北燕扭转局面的契机。
他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主持集议、统筹物资……等到北燕的休战书落在他的案头,他恍然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对朱老将军的逝世已经不再有那样……激烈的悲伤。
朱老将军在世时是北境的守护神,死后是昭文帝笔下的“鞠躬尽瘁”。
提携玉龙为君死,那不正是他的毕生所求吗?
他觉得心里空,归根结底,不是朱老将军死得让他心中不平,而是他把老将军当成了半个自家的长辈。这不是国事不是政事,是他的一点私情。
容周行勾来酒壶,倒上了放在自己手边,江秋伸手过来够,他把江秋的手拍下去说:“一杯就晕成这样了,还馋酒呢?”
瓷杯在容周行指尖打了个转,流光倒映在容周行眼中,这个时刻,容周行的目光是空的,凝滞在面前的黑暗中。
也不仅是一点私情。
“鞠躬尽瘁……”
那是朱老将军的所求,也是他的所求。
容周行很少往回看。
当年他执意跟随季怀仁北上,已经与家中闹翻。过去近五年,他手下的天问掌握天下消息,容周行却闭目塞听,对家中状况一无所知。
更何况,若有一日他回到金陵,届时他与昭文帝的针对世家布局必然已经浮出水面。那时候,容家这颗依附在世家势力上已经枝繁叶茂的大树于他而言,便不再是亲人,而是死敌。
他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是容家的嫡公子,是昭文二十六年的状元,无所不有。他看见了寒门在世家欺压下无处容身的处境,心中不平,自以为是敢为天下先,就敢在昭文帝面前献策,说要彻底解开世家对皇权的束缚。
却看不见父母落在他身后忧虑的眼光。
世家是谁呢?金陵容氏首当其冲。
他带着季怀仁北上至今,走在与故家背道而驰的路上,早已积重难返。
容周行在这个夜里,在思念朱老将军的时候,忽然想见自己。
如果有一天他溘然长逝,在他身死后,旁人会如何评价他呢?提起他,是连中三元的世家公子?家族的叛徒?忍辱负重的蛰伏者?还是匡扶朝纲的社稷之臣呢?
他带着一身无人可说,即使张口却也说不清不道不明的凄楚,撞进了江秋望向他的眼睛里。
江秋窝在角落在椅子上,脖子和脸都有点泛红,只露出一双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看得目不转睛。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容周行满腔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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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命运的悲凉撞进江秋的清澈的目光里,江秋冲着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啊?”
真是小孩子,什么也不懂。
容周行叹了口气站起来,准备把这个半醉半醒的家伙领到隔壁去睡觉。
“啊什么啊,喝醉了还在我这儿赖着,等着我请你吃饭吗,站起来,我扶你还是你自己走?”
他捏起江秋的后领口。
江秋在容周行有进一步的动作之前,蹭得一声站起来,把容周行的脚步吓得打了个突。下一刻皂角香充斥了他的鼻腔,江秋借醉装疯,直接把容周行抱了个满怀。
容周行就着这个抱在一起的姿势原地愣了两秒,终于为空气里奇怪的氛围终于定了性——这不像是兄弟间彼此鼓励时坦荡的拥抱,这是暧昧。
江秋没有使劲,软绵绵地环着容周行的脖子,袖口擦过容周行颈侧敏感的皮肤,醉意上来,带起一片薄红。
容周行的指尖已经抵在了江秋的胸口,他原本以为会坚决非常地立即把江秋推开,先等到让人迷乱的夜色退去,找一个天光清明的白天,再好好与江秋聊一聊他对自己这点走岔的依恋。
只是今日朱老将军的葬礼太哀伤,念及过往他的心潮太起伏。满腔苦闷无人可说,江秋听不懂,一无所知地抱了他满怀,竟也让他感到一丝安慰。
容周行叹了口气,指尖没有用力,就着这个半推半就的姿势,接受了江秋的拥抱。
容周行的缱绻是仅有的,留给了江秋,他们在深夜里依偎取暖。
容周行在黑暗里问:“你还是清醒的吗?”
江秋不响。
过去不知道多久,江秋忽然说:“你不要伤心。”
江秋很轻地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句话一出来,就等同于和容周行坦白了心意。
他不是没想过把这场借醉装疯一演到底,更何况他从一开始有胆量扑倒容周行身上,那杯酒本来就功不可没。
他烧掉了自己的手书,封存了自己一腔稚拙的心意。他原本已经想好,他会跟在容周行的身边,按照他的心意修剪自己长成的样子,最后成为季怀仁的贤臣良佐,正如他容周行之于昭文帝。
他只是在抱住容周行之后,进了酒精的脑子混混沌沌地忽然意识到,今夜的容周行好像有点伤心。
他在金陵的大街上分不清东南西北,除了容周行,压根不知道金陵四大家族都是什么玩意,更别提什么皇权和世家的博弈。
在那个瞬间,他只是觉得容周行有点伤心,于是他不愿意再装疯卖傻,他只是想告诉容周行。
“我不知道我认识你之前,在你波澜壮阔的前二十年岁月中,有多少我还不知道的亲人或敌人,苦楚或欢欣。”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我希望你不要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