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本相
    宋却快步掀开主帐的门帘,裹杂着一身秋风卷进去:“殿下,围着我们的军队撤走了!”

    季怀仁愕然:“撤走了?”

    他在近卫的搀扶下从床上起身走到门边,就看见一行人从山下上来。

    他一眼看见了萧芰荷。

    萧芰荷身边有江秋,还有久别了的容周行。

    季怀仁很轻地吐出一口气,这些天挤压在肺腑中的重重忧虑到此时终于散开,他吩咐宋却道:“请外面布防的几位将军都到主帐来,我们有贵客到。”

    容周行在帐前被段总督伸手拦下。

    “容公子,三殿下你已经见到,那么,你答应本官的事情是不是也该给本官一个准数——皇长子究竟被容氏藏到哪里去了?”

    容周行一偏头:“大殿下在宫里,尚衣令的人看着,出不了什么事情。”

    “这是你们和容氏联手做的局?”

    容周行伸出两根手指把上火的段大人推远了一点。

    “我们没有和容氏合作,二殿下封宫城的时候局势太乱,皇长子刚刚进宫看完荣妃娘娘出来,人在宫道上走,造反的禁军就从旁边冲过去了。尚衣局也是好心,才顺手把人昧下来。不然让皇长子落在二殿下手中,此刻还焉有命在?”

    “容公子不显山不露水地扶持了这么多年三殿下,我们想要的东西都一样,你也就不必对着本官说好听话了。”

    容周行不紧不慢地一偏头:“我想要的是什么?”

    “……”

    江秋已经进了帐内,北境军队将军们把地图摊开,计划下山之后进京的路线。江秋有些心不在焉,在沙盘上看一眼,又往外看一眼。门帘被风吹得起起落落,偶尔能漏进来一角容周行的侧脸。

    季怀仁:“怎么了?”

    江秋摇摇头,收回目光:“没事。”

    帐外,段大人一卷袍袖,叹道:“是本官说错了,我们想要的东西还真不一定一样,你容周行是有所选择的,明明自己容氏的公子,比宫里的皇子都不差多少尊贵,但就是非要扶持一个三殿下来容氏叫板。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是个蒙祖荫混出来的人,走到了这个位置上,就算不愿意,也得回报家族。”

    段氏和陈氏是姻亲,陈氏和胡氏又是姻亲。而胡荣妃人在宫里,是皇长子的亲生母亲。

    世家用血液的婚嫁缔结出的姻亲关系像是一条让人窒息的白绫,缠在每一个想要振翅飞走的年轻子弟的脖颈上。

    段大人不愿意掺和党争是真,但家里人找到他面前,说京中皇长子在这个风口上突然找不见人,让他出徐州守备军的兵把北境军拦下来……

    他又能怎么办呢?

    不是每个人都像容周行一样有壮士断腕的勇气。

    段大人和容周行一道进帐的时候劭河清恰好抬头看过来。劭河清一讶:“段大人?”

    段氏和劭氏是世交,劭河清算是段大人的半个小辈。

    段大人冲他一点头:“劭大人也在这里啊。”

    劭河清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两人此刻的相见格外尴尬——这不是家族里的宴会,此刻,他们一个是北境军中随军的文臣,另一个是两江总督府的总督,手里握着徐州守备军的军符。

    劭河清只好尴尬地冲段大人笑了一下,佯装无事地重新低下了头。

    北境军再次开拔时,徐州守备军退到一边,没有跟上来。

    江秋说:“我以为段大人至少会要求徐州守备军和我们一起南下金陵。”

    容周行摇头道:“徐州守备军的兵源和北境军不一样,他们一是没吃过北境的沙子,大不了真的仗,二是少爷兵多,不少人家里都是金陵的,你让他们去围金陵,恐怕还没有兵临城下军心就散得看不见了。”

    江秋说:“那段大人身为皇长子的手下,就这么什么也不做把我们放走了?”

    容周行拉着缰绳,没有看江秋,而是目光向前。

    “这件事你拿去问劭河清,他就能想得比你明白……世家是一个光鲜的出身,但倒过来,也是让人窒息的束缚。段大人呢,他原本是个世家里的纯臣,平时不跟着家里拉帮结派,不然陛下也不敢把他放在两江总督这样重要的位置上。但到了这种关头,他能眼睁睁地看着段氏被容氏吞下去吗?”

    江秋垂下的眼睫闪了一下。

    容周行说:“这就是血缘,斩不断,所以才苦。”

    他像是说段大人,又像是说自己。江秋捏着缰绳的指尖泛白。

    是夜,北境军驻扎地,主帐内灯火通明。

    军医进进出出,到后半夜还没静下来,容周行披衣出来看情况,恰好和从主帐里出来的江秋打了个照面。

    “怎么了?”

    江秋面色凝重地拢着裘衣,冲他微微摇头:“殿下先前受的箭伤本来已经愈合了,但今日一天急行军马匹颠簸,前半夜又接着议事,伤口又裂开了,军医刚刚进去了。”

    夜里风大,江秋说着就往帐子背面走去避风,他站定了,才发现容周行跟了过来。

    容周行把外衣系好,沉默地站在他的身边,浓稠的夜色笼罩下来,两个人的阴影投在地面上,不分你我。

    季怀仁的近卫找过来:“江大人,殿下的伤已经大致稳住了,刚刚睡下,请大人替殿下主持各位大人把刚刚没议完的事情了了。”

    江秋冲他一点头,就要从帐子后转出去。

    “小秋。”

    容周行叫住他。

    江秋回头看他。这一趟重逢之后,容周行发现江秋看自己时总爱垂着眼,此刻这样直白的目光是少的,让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像是泛着水光一样亮。

    容周行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这样忘了词。两人默然地对视。

    近卫不明就里:“江大人?”

    “唔。”江秋被冷风呛了一口,开口时嗓音沙哑,“你先去请诸位大人到我那边去,我马上就到。”

    近卫走远了。

    江秋垂下眼,看着容周行垂下的袍袖。他伸手捻住那段袍摆,一点点向上。

    容周行的掌心是温热的,在这个发凉的秋天里。

    他的指尖一路向上,从袖摆到衣领,再沿着脖颈一点点滑倒脸颊。

    凑近了的时候,他微微仰首才能对上容周行的目光。

    江秋几乎无声地问:“你叫我干什么?”

    他们重逢这几天,从横空出世把他从金陵追杀过来的人手下救下来,到一路跟着他从两江总督府到北境军中,江秋始终是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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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敛、冷静、就事论事的。

    几乎要让他往了当初在灞州府分别,这个人在春雨里湿润的眼角。

    容周行轻轻叹了口气,弯起的眼角里有笑意,还有苦涩:“想告诉你这两天你都做得很好,长进多了,过去这小半年自己在灞州没少吃苦吧。”

    江秋盯着他没动。

    容周行看得出江秋长进了,更能看出江秋是想告诉他自己长进了。他不知道是他只要一张嘴,说出来的话就是掏江秋的心肺。

    这不怪容周行,江秋在心里想,怪只能怪他自己痴,把全副身心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哪有不苦的。

    江秋的指尖垂下来,撩开容周行垂在身后的长发,贴着他的颈侧滑进去,江秋说:“我昨晚做了噩梦,梦到我没来得及拦住截杀你的人,我带着人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死了,就躺在血泊里。我醒过来看见你,好害怕自己还是在梦里。”

    两个人在秋风中贴得很近,江秋听出容周行的呼吸乱了,他执拗地抬起眼盯着容周行。

    但容周行按住他的手说:“小秋,我们还要跟着殿下进京、收拾世家、开新朝科举、查侵地之风……从前我在灞州府给不了你的,现在也一样。”

    江秋说:“其实你从来没问过我我想要的是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

    “比如现在,其实我只想要你抱我一下。”

    容周行伸出的手悬在空中,虚虚地环住江秋的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怀里这个人的肩背是薄的,腰是窄的,好像一手臂就能把整个人都抱下。

    容周行还是松手了。

    他近乎残忍地告诫江秋:“小秋,人不能只记吃不记打。我是怎么拒绝过你的,你还想再来一遍吗?”

    江秋不松手,他凑在容周行耳边说:“我从前把你当天上仙,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但天上仙人也有犯错的时候,你知道你要你的大业,不能分神牵挂喜欢谁……但你就是喜欢我了,破戒了,临到头有反悔。容周行,这是你欠我的。”

    容周行目光深了:“那你想要我怎么还呢?”

    江秋说:“我还没跟你说过,我第一次见了,回去做梦就梦见我和你亲密了。你给不了我承诺,那你就把剩下的都给我。”

    你的踌躇、你的软弱……这些所有连带着蕴含它们的身体。

    容周行环在江秋腰后的那只手骤然扣住了江秋的腰,江秋在他耳边很轻的“嘶”了一声,声音里的快意比痛苦多。

    容周行抵住江秋,两个人一同埋进里阴影的黑暗里。江秋脚下不稳,去扶容周行的时嘴唇擦过容周行的脸颊,然后他听见一声压抑的喘息,扣在他腰上的手更紧了。

    “江大人?容公子?”

    季怀仁的近卫找齐了人,久候不至,调头回来找他们。

    江秋在四肢纠缠间挣扎着想推容周行的肩,他推不动,容周行附身在他的颈侧舔舐,江秋阖着眼承受,咬着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容周行埋在夜色里,温雅的皮囊掉下去,里面是狰狞的本相。

    容周行说:“你叫啊,我看看有谁能救你。”

    江秋笑,目光比容周行还疯:“我不要别人救我,容周行,我就算死了也要和你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