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手中刀
    小折柳。

    折柳的目光平静异常。

    她和季怀肃相识于……十多年前她偷书读被管事嬷嬷发现了,嬷嬷拿着鞭子要抽她,季怀肃恰巧路过,伸手替她拦下鞭子。

    “这是在干什么,做什么打人?”

    季怀肃把折柳要到了自己宫里,伺候他笔墨。

    折柳死性不改,不当班的时候,偷摸溜进季怀肃的书房里读书,又被季怀肃逮了个正着。

    玉冠金带的少年皇子把着扇子,一晃一晃的,一双眼从扇子背后眄她:“我第一次见你这样自己就喜欢读书的人……你要是喜欢读,以后就自己进来读就是了,我和李嬷嬷她们说一声,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折柳是粗使宫女出身,她能识字,就是源于这一场十四岁时和季怀肃的相遇。

    但很快她的野心就不止于此了。

    她十九岁时,宫学换了个主讲,叫容周行,对三位殿下课业的要求很高。季怀肃没什么文墨的底子,很快苦不堪言。

    折柳研的墨快要从砚台里溢出来了,故作不经意地往季怀肃的书桌瞥了一眼又一眼。

    “殿下要是想累了,就到小榻上歇半个时辰,奴婢晚点叫你起来。”

    季怀肃歇了,折柳悄悄把季怀肃的课业翻出来,开始偷偷地看。

    那一天,她在季怀肃的桌上读过了容周行的《天下无亲论》,那是她所读过的第一篇策论。

    十九岁的折柳在那个午后,季怀肃绵长的呼吸中,茅塞顿开。

    从前她懵懵懂懂,不知道四书五经有什么好,只是强迫着自己去读这些她的身份原本不配读的文本。如今她读到了第一篇策论,才明白原来四书五经是一个基地,是教你道理的,道理要怎么实践?那得是经由策论。

    折柳之于策论的天赋异常高。

    三个月,她开始替季怀肃代笔。她写完内容,季怀肃再来润色。她甚至替了季怀肃身边的大宫女,跟着季怀肃去宫学听讲。

    又三个月,季怀肃的策论受了容周行五次嘉奖。容周行说:“二殿下进步明显,大有可为”。季怀肃毫不愧疚地把夸奖收下了,回头赏给折柳两串玉珠子,让她再接再厉。

    他没看见,折柳听见那句“大有可为”时,压进眼底的不甘与野心。

    折柳私下里,其实是非常安静的性格。她什么都没跟季怀肃要,只是把自己关在季怀肃书房里读书写字的时日越来越长。

    昭文十九年年末,年前宫学结课的题是“取材”,折柳写了《论选粟与取才三则》,照例由季怀肃润色誉写一遍。

    折柳被支去贵妃娘娘那儿拿两匹料子,外面下着小雪,折柳沾湿了鞋袜,她把料子在库房登记好,又经过季怀肃的书房。

    她悄悄把自己的底稿塞进了季怀肃明日要交的那沓纸里。

    这篇策论写的是取才,折柳借用粟米的贵米、中米和平米,类比贵人、中人、下人,以言明在各类社会阶级中,都存在着可以取用的良才,希望君王取才如昔日秦王,不以国别为界,更不以身份、性别为界。

    折柳在篇末写:“今大梁之天下,广有九州;君侯堂前,只见贵粟。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贫贱忧戚者扬眉吐气、抗击青云耶?”

    这不是二殿下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说得出的话,更何况夹在二殿下课业里还有一份底稿,那底稿不是二殿下的字迹,用笔生硬,是典型的“奴才字”。

    容周行看过之后,直呈君前。

    她被叫去朝阳殿时,季怀肃看她的目光很复杂。折柳看见了,但她不后悔。

    她跟在容周行身后,走进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容周行先进去了,她在殿外等,有个小太监陪着她。

    小太监跟他咬耳朵说:“你真厉害,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今天一个早上,宫里都已经传遍了,说你是女文曲星呢,天生下来就有的才华。”

    折柳心想,世间有什么是天生的呢,命运是洪流,她是逆流而上的人。

    但小太监夸得她心里喜滋滋轻飘飘的,她踮着脚,但看不见殿里,因为屏风高耸。但倾耳过去,能听见殿里的人说话。

    “你说你早看出是有人代笔?”

    “臣若是早早揭发,哪里还有今天陛下读到的《论选粟与取才三则》呢。”

    一片沉默,折柳听见脚步声。

    “宫里是风言风语都翻了天了,朝堂上你父亲也说这件事不成体统,你说说,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你准备怎么办?”

    折柳不敢再望高耸的屏风了,她只觉得背脊生凉,双手忍不住地颤抖。

    原来这就是九霄云上人,哪怕她的策论写得再好,只要冠上了“折柳”这个贱名,就成了大人物们口中的烂摊子吗?

    然后她听见容周行说了一段当时的她还听不懂的话。

    容周行说:“臣想请陛下收下折柳在面前做个伺候文墨的女官。自太祖朝起,我国就有女官的传习,折柳姑娘有这份文才,就不算破例——更何况,折柳姑娘有朝堂上的大人们都比不过的一点,陛下,她只有你一个依仗。”

    容周行这样说服了昭文帝。

    从此,折柳成了昭文帝面前的女官,她向上的挣扎从未停步,后来她又成为尚衣局的掌事女官,提出主张效仿前朝锦衣卫,令设禁军之外,君王近侍的机构尚衣令,她当了掌令,直到前朝的容周行见了她,也要叫一句“折柳掌令”。

    皇族仪典、公事往来,她还是会遇到季怀肃。

    但他们早就无话可说了。

    季怀肃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向后仰了一下,他说:“小折柳,你现在对我也这样心狠了吗。”

    而折柳卡在他脖子上的刀纹丝不动。

    季怀肃说:“他们都说你是利用我,踩着我爬到父皇身边,我想听你自己跟我解释,但你从来不说。”

    有时候两个人前半生的经历相差太大,彼此是很难共情的。

    譬如季怀肃不能理解折柳的孤独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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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折柳不能理解季怀肃把她当成朋友,她把事情捅出去之后的,季怀肃感到的被背叛。

    折柳心想,我早就不是曾经那个会在一句天威之下,吓得握不住东西的小姑娘了。我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命,知道自己和天潢贵胄们生来就不一样,我没有选择,因此只能抓紧容周行留给她的那位三殿下,只有三殿下即位,尚衣令才不会面临被裁撤的危机。

    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拼了命用双手换来的,所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折柳说:“我做过的事情自己会认,我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

    两个医女沉默着为折柳分开一条道,由折柳挟持着季怀肃向外走。季怀肃这才想起来,容子玉怒气冲冲地离开时说“陈盎不是个好东西”,容贵妃说他是个蠢货真没错,人家陈盎从一开始就是折柳的人,送给他这两个医女,安的可不是好心。

    他晃神间,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轻易地让这两个女孩子接近了。

    两个医女的举止和言行,分明像多年前折柳自己的样子。

    殿外候着马车,医女按住季怀肃,折柳往季怀肃的手脚上绑上绳子。原本应当侍候在殿外的禁军不见踪影,落下的紫衣取而代之。

    他们杀了那么多尚衣令……没想到棋差一着,还是被这群紫疯狗反扑了。

    季怀肃问:“看来不只是杀我,还为我安排了死法?”

    他挣动了一下,挣不动,他想不到两个花一样的女孩子有这么大的手劲。折柳把他捆好塞进车里,车帘落下之前,季怀肃说:“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到父皇跟前之前,是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的,你现在的武功都是走哪个旁门左道偷来的?”

    折柳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

    季怀肃一字一顿地说:“没有根基而起高楼,折柳,你是要遭反噬的。”

    折柳很轻地笑了一下:“殿下,不是谁都像你一样,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就算遭反噬,那也是我的所求。”

    这是她多年以来,对季怀肃说的唯一一句真心话。

    可惜季怀肃没有机会听懂了。

    车帘落下,折柳鞭子劈在马背上,马四蹄飞扬地狂奔起来,奔进了宫道里。

    而与此同时,宫道的尽头传来隐约地嘶吼。

    从怀玉宫往正清宫,走太和道,太和道临宫城的城墙,城墙外是一座皇城的死囚监。

    史书记载,这一日,不知道是哪里的官员做事疏漏,死囚们从监狱里冲出来,杀掉了戍守宫门的十二位代甲勇士,猛虎扑食一般,把正好在宫道上的二殿下埋没了。

    折柳站在宫道的尽头,不声不响地看着日头一点点黯淡了,尚衣令开始清理战场,给逃逸的囚犯重新戴上镣铐。

    折柳转过身,容贵妃站在她的身后,眼中隐约有水光。

    “娘娘。”折柳说,“赵夫人也该醒了,二殿下罹难这么坏的消息,还请您尽快告诉她,免得城外的大人们知道得迟了,有碍他们和容公子谈判的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