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六日婚宴
    翁府这几日派去码头接人的车马就未曾停过,翁如琼带着名册两头跑,唯恐怠慢了哪一位宾客。名册上邀请的客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只剩下几位。他扫视一遍这几个名字,目光忽的停在“辰阳千方蛉”一行字上。

    千方作姓,实属罕见。千方氏发源于北方大漠,那里飞沙滚石,漫天黄沙,千方先祖曾是统治北漠的殷晖王。传闻,殷晖王族面生四目,一对主阴阳,一对主生死,凡人与之对视必定丧命。

    当今世界,原本有八国分踞天下,百年前,西方诸国混战,生活在海上的禾穆攻占了邻国日出国,以盛产美玉闻名的庭琦吞并了妢安,由此八国变六国,日出和妢安难逃亡国之命。先帝煊威帝在位时,北方大漠的殷晖国进犯边境,先镇国大将军陆英捷挥师北上迎敌,势不可当,破城池无数,最终兵临殷晖王城玄月城下,殷晖王自刎,举国皆降。

    如今殷晖王这个封号依旧存在,只不过北漠多了一个官位——北漠节度使。

    在翁如琼的记忆中,翁氏似乎没有人与千方氏交好。辰阳郡地处东南,与北漠相距甚远,为何这千方蛉是“辰阳千方蛉”呢?

    朝廷官员与北漠殷晖王族私交,几乎可以说是谋逆重罪。这一点煊朝律法上并不写明。

    傍晚时分,那位辰阳千方蛉到了。走的大概是陆路,没有船只。若说她是走陆路,又不曾见到车马,她只是闲庭信步般走到翁如琼身后,就像一个本地人用过晚膳后出门遛弯。

    “在下辰阳千方蛉,见过翁四公子。”

    翁如琼惊愕地回过身去,这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戴黑纱斗笠的黑衣青年,声音如佩环相击,清脆动人。

    “恭候多时,翁府已为客人备好了马车,请随我来。”翁如琼引着千方蛉登上了马车,目送马车远去。

    她究竟是谁的客人?

    千方蛉从侧门进入翁府,等候在此的一名侍从领着她径直去了翁二翁如韫的院子。佟小霓持剑立在翁如韫身侧,神色戒备。

    “你就是‘华胥’?”翁如韫问道。

    千方蛉从容地落座,隔着黑纱,翁如韫只能堪堪瞥见她微扬的唇角。

    “是。”

    “你来得太晚,紫金锁的人已经栽了两个了。”

    “无所谓,”千方蛉看着她,“他们本就无用。”

    翁如韫冷哼道:“口气倒是不小。可如今计划受到阻挠了,我们应该先把捣乱的家伙揪出来,你能吗?”

    “是么?计划不变,我只是来办一件事的,其余的东西并非我分内之事。”

    “但愿你能完成你的任务。”翁如韫冷了脸,起身进屋。

    佟小霓受命监视千方蛉的一举一动,就没有随翁如韫进屋,而是立在千方蛉身后,与她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千方蛉从袖中取出一支漆黑的线香放在庭院的石桌上,吩咐道:“将这支香放进他卧房内点燃。”

    她下命令的模样十分自然,佟小霓虽心不甘情不愿,但也只能依言照做。拿过线香,佟小霓飞身跃上屋顶,一路疾驰,几息之间便赶到了弈云林下榻的小院里。可惜她来的不是时候,院子中央的空地上,弈云林正在练剑。佟小霓屏息凝神,蹑手蹑脚地绕到屋后翻墙而入,潜行到卧房窗外。卧房里,魏芩正绞尽脑汁写信给矩山弈府:“……行船途中遇一帝都行商,名叫卿玦,甚为可疑,但公子青江镇遇险是被她所救,目的不明……天辉陆氏陆绛凰似有意与公子交好……”

    卿玦能带着两个人玩轻功水上漂,要他怎么写?陆绛凰哪是有意结交,分明是馋他家公子身子,又要他怎么写?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焦头烂额的魏芩对佟小霓潜入卧房毫无察觉。佟小霓将线香投入香炉中,悄然离开。不多时,卧房内的熏香气味变了。原本醒神芬芳的香气变得浑浊,像醇酒注入山泉,溪水化为沼泽,拖着人的意识不断往下沉沦。

    毛笔脱手滚落在铺开的信纸上,洇染出大片墨迹。

    弈云林收了剑回屋,见魏芩趴在书案上熟睡,便轻手轻脚地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拿了个坐垫盘腿坐着歇息。也许是练剑耗费了太多力气和精神,他坐了一会儿便困意上涌,不由得身子一歪靠在书案上,也进入了梦乡。

    入目是堆积成山的书简。

    弈云林神情恍惚地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翻看。书名叫作《归汹王传》,讲的是流浪市井的孤女洛洲在乱世中揭竿而起,联合了诸多势力建立起新的城邦 ,自立为“归汹王”的故事。

    在故事的最后,归汹王洛洲被心腹一刀封喉,在这之前她还身中好几种剧毒,下毒的人分别来自当初的几股联合势力,归汹国四分五裂。

    弈云林微微蹙起了眉。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好像已经翻到了《归汹王传》的最后一页,就站在这个书架前。

    是了。他忽然想起,他的确已经看过这本书了。那个时候弈云林还够不着这本书,踩在椅子上才勉强拿到。弈云林是被书的厚度吸引的,这本书同其他的一起摆在书架上,《归汹王传》比三本书叠起来都要厚。

    每日念完书,练完剑,弈云林会趁着厨子准备晚膳时溜进这间书房,捧着《归汹王传》专心致志地看上几页。洛洲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几乎每一章都会处决一个恶人,无论那人是盟友的亲属还是割据一方的领主,洛洲的佩剑“镇恶”都会斩下其头颅,悬挂示众。

    正因如此,大家才会信任臣服于她,听从她的号令。洛洲带领众人斩藩王,阻外敌,统一了十五个小国藩镇,建立归汹国。

    看到这里时年幼的弈云林意识到了不对劲:洛洲称王,整本书却还剩下三分之一的篇幅。

    归汹国的内乱对年幼的自己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弈云林那时整宿整宿地失眠,就连练字都忍不住在纸上写出了“归汹国”“分裂”这样的字句。

    归汹王洛洲,以铁腕手段凭公正而执法的王,在她斩断前路荆棘的同时,崩落的、细小的刺留在了她身上,那是每一个在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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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判中蒙受损失的人。

    审判罪恶的名剑,镇恶,终究还是为其执剑人招来了无穷无尽的报复。

    弈云林不明白。他想,如果自己有一个杀人放火的亲哥哥,他一定会亲手送他上刑场。他决不会对审判他的人心生恨意。

    洛洲做的许多事情都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她是一个坚守正义的人,是心怀天下之人,可为什么这样的王会被推翻?

    时至今日,弈云林仍对此感到困惑。

    他默默地合上书,把书放回原处。空气里满是檀木的香味,一如从前。记不清了,究竟有多少年再未踏进过这间寂静的书房……也许是十年?

    这间书房是矩山弈府的禁地。这里有着无数被煊朝律法严禁的书籍,墙上挂着一副青年女子的画像,画中女子策白马驰骋于河畔,眉目和弈云林颇为相似。弈云林知道的,这是他母亲的书房。

    他只能通过这间书房来接近她,接近这个素未谋面的母亲。

    十岁的弈云林在书房里失手打翻了烛台,被父亲发现,从此这间书房落了锁,他再也没进来过。

    弈云林猛地惊觉,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记得当年他伏在书案上,瞌睡间拂手打翻了烛台,火苗沿着书案的纹路弥漫开来,烟火燎人,将书案、坐垫连带着墙上的画像一起烧掉了。他呆呆地望着那骑白马穿行在烈焰中的女子,她仿佛在向他挥手作别……可是如今她还好端端的待在画里,白马挥动健硕的四足,沿河而上。

    弈云林走上前去,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她的脸上,触感温和,略有些粗糙。耳畔忽然响起父亲的话:“你母亲……生性自由散漫,每次来找我都是躲在这间书房里。弈府规矩森严,她一个外女,是不准进入未婚男子院落的。”

    年幼的弈云林问道:“母亲为何没有与我们住在一起呢?三姑姑同三姑夫成了亲,三姑夫就搬来弈府住了。”

    “你母亲没有同我成亲。”

    “哦,”那时的弈云林海不大明白“成亲”是何等重要的一件事,仅仅以为成亲是同住的意思,“那我要怎样才能找到她?”

    “不必去找她。她若想见你,自然会主动出现在你面前。”

    “她不想见我。父亲,母亲为何不想见我,是我惹她不高兴了吗?”

    “你没有惹她不高兴。她只是厌恶我,连带着也不愿见你罢了。”

    弈云林两手揪着衣角,沉默片刻,问道:“我母亲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弈兰岳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与父亲这场对话不仅没能解除弈云林心头的疑惑,反倒对他造成了难以言喻的打击。从那一刻起,弈云林知道了自己是不被亲生母亲喜欢的小孩,在他年长几岁后,忽然明白,自己甚至是一个不被期待降生的孩子。

    弈云林收回手,低声喃喃道:“这次是你主动来见我的,对吧?”

    微暖的日光沿着窗格洒下来,像是一场重逢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