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中秋
    申酉之交,季蘅归家,一行转至花园池边,迎面碰见了三嫂薛婉。

    对方的样子亦是急匆匆的,身后还跟着数名手捧香案的扈从。

    “弥儿!”

    这几日忙于张罗家中节庆,薛婉事无巨细,率皆亲力亲为,现下也有些疲累了,但一瞧见季蘅,她那笑容就像剪短烛芯的火苗,噌得窜亮。

    “正巧了,你兄长刚从市集弄来批新巧的花灯,想你最喜那些小玩意了,抽空遣婢去库房挑上几只,就挂在自个儿院子口,这入夜后,保管喜庆又亮堂。”

    “好,多谢三嫂。”季蘅虽常与甄尧吵嘴斗气,却很敬重他的妻子。

    “客气什么,”薛婉热情满满,亲昵拉起小姑子的手,又仔细量了她几眼,偏头笑问,“今日的妆束倒很讲究,怎就老实收心回来了,没多出去转转?”

    季蘅早已准备好说辞,解释道:“赏花时不慎弄脏了鞋面,庄子上又是一览而尽的景致,想着莫如先回家,换身轻便的,待黄昏陪阿母用完膳,再去喜街赏灯不迟。”

    “果然,只道小妹是那绝踪迹的信天缘,最不爱着家的,难得早归一回,也定有原由。”薛婉说,“对了,听闻你早晨命人去库里取了些药材,可是身子骨又不大舒坦了?”

    季蘅的笑脸快要挂不住了,垂下青眸,直言不讳:“是兄长特意托您问的?”

    薛婉愣了一愣,但脑子转得飞快:“尧郎知道归知道,可也没多说什么,是我自己纳罕,见着你人了就顺嘴提上一句。怎么,如今嫂嫂还关心不得小妹了?”

    甄尧啊甄尧,好没意思,刚吵过架拉不下脸盘问,竟还敢请妻室出马。

    “没什么,”季蘅嗤之以鼻,更不会让他得逞,只笑说,“不过是送给一位新友。”

    “是谁呀?小女儿家家的,不送钗裙,倒送起药材来了。”

    “若有机缘,嫂嫂以后就会知晓。”

    “你这皮丫头,”薛婉无奈道,“罢,我现下可是没半儿点闲,得赶去东厨盯着了。等开宴,再唤小仆传你。”

    “三嫂辛苦。”

    话别后,季蘅回了繁柯院,并吩咐左右:“细宝你去趟仓库,尽管拣些自己喜欢的花灯;缦双,记得喊几个小厮,帮忙把那些绿菊还有种子,给阿母、霍姨、两位嫂嫂……各处都要送到。”

    “诺。”

    都交代妥当了,她才放心去沐浴更衣。

    红枭已经备好香汤,绫戈则贴心地端来一盏通经活络的徘徊花茶。

    湢室里,热腾腾的水雾充满了清新温柔的皂荚和药材香气。

    季蘅款慢坐浴完,换了身轻盈素雅的月白裳裙,只随意绾了垂髾,斜插一支玉兰簪,整个人亭亭玉立,未施粉黛,宛如出水芙蓉。

    因时辰还早,她伏在窗下,平心静气地誊写屈子的《天问》。

    夕阳方才隐入山岫,残存的余霞将湖水映成红馥馥一片。

    写着写着,暮色渐起,待丫鬟过来掌灯,季蘅蓦然醒神,却发觉手中的毫锥已悄无声息地写起另一首,该是八百多年以后,苏东坡所作的: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①

    这词尚未默完,下阙只写了一半,如梦初醒的她立即停笔揎臂,将那薄薄的绢纸凑到银烛焰上。

    缦双与红枭俱被惊了一愣,但谁也没敢多问,且缓了缓,再就催促该去老夫人院里赴宴了。

    季蘅点头道好,由得她俩帮忙简单妆扮一番。

    瞧着娘子的神色有些郁怏,缦双主动攀谈:“奴婢方才在后房,闻得细宝绫戈二人斗嘴,那话茬倒很是应景。”

    “所为何事?”

    “不过因那圆月攀上枝头,大伙儿想起一则妇孺皆知的神话故事罢了。是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以奔月。②”她从匣子挑出几支精致钿翠,“细宝觉着月宫冷清孤寂,嫦娥虽飞升为仙,却很孤单,心里应是悔不当初的;可绫戈不以为然。”

    “哦?”

    “她说,这灵药若换作自己,抢也定是要争抢进肚里的。成了月仙,不仅长生不老、容颜永驻,每年秋夕还可享受人间香火贡祭,再能寂寞到哪去,总好过浮云朝露、韶华易逝的肉眼凡胎。”

    季蘅不置褒贬,只好奇问:“你们怎么看?”

    在旁的红枭笑了笑:“姐姐们说的好像都对,但奴婢应当不会独食灵药的。一来,那是后羿从西王母处求来的,别人的东西再好,也不该窃取;二来,便是真长生不老了,也不见得就有多开心,一个人独活,没有亲友相伴,自己连死的盼头也没了,确实无趣。”

    “双儿以为?”

    “奴婢不是嫦娥,不清楚她究竟怎么想的。若她似绫戈那般性子,这故事便叫得偿所愿;若似细宝,那就该悔恨无及了。”缦双故意凑近,抚弄她的耳坠子,欢声揶揄,“可若这嫦娥是娘子您呢,又当如何?”

    “我当然是——”季蘅略顿了顿,嘴角亦浮过一丝笑影,轻哼一声,“千万种念头,偏不告诉你们。”

    “您真狡猾!”红枭淘气,欲妨碍娘子起身,非要问出个究竟,却遭缦双拉住。

    “好了,不闹了,这月宫谁爱飞去就由谁去,今晚的中秋家宴可不能太迟了。”

    季蘅对着铜镜满意地露出笑容,离开妆台前,不忘往嘴里塞了片茇葀叶,然后慢悠悠去往张氏院里。

    甫至廊下,便听见霍逦那起哄的敞亮笑声,跟铃铛似的:“可不是妾身胡诌啊!那日湛小郎君也在,本想给您请安的,却见女君独倚榻上不言语,只顾点头,手里还捧着串檀木珠子,仔细一瞧,竟是打盹儿睡着了!”

    屋里伺候的仆妇侍婢也都掩嘴,喧笑不已,张氏亦笑道:“年纪大了,越发不中用咯。”

    饶是作耍,言语中却透着几分不可言喻的苦闷。

    机敏圆滑如霍逦,已嗅出些端倪,那细凤眼一溜瞅,即时换了个话口儿:“并非这个说法,妾身的意思是,所谓梦中悟道,女君大约与神仙有机缘。”

    众人闻之,也都附和,厚赞老夫人夙夜供奉虔诚。

    “你啊!”虽知晓是谄媚奉承,张氏却很受用,笑着点了下她。

    “妾又多嘴了,该打该打,晚歇定要自罚三巡!”

    这就是霍逦在后宅里赖以生存的本领了,季蘅一直很敬佩,每每听其口灿莲花,三言两语便把挑剔的母亲伺候熨贴,实在令人拜服,她搴帘进门,于是朗声道:“那孩儿可得陪霍姨多吃几盏。”

    见是季蘅,众人忙招呼:“五娘来了。”

    “这弥丫头,自幼被我宠惯坏了,总也没得规矩分寸,”张氏笑斥,“如何又是最后一个到的,更该罚!”

    小仆已经在甄尧右侧的几案,铺好席子。

    旁边的甄尧低看了一眼,有些觑觑然:“这算哪门子的惩罚,她是求之不得,阿母,不如就罚小妹,下回陪您梯陟祈福?”

    “哎哟,三郎倒是弥娘的亲兄长,最清楚她惧怕什么厌烦什么了。”霍逦附掌戏谑,在旁的张氏也微笑点头。

    季蘅虽恼,但不好直接反驳,只是在入席时,斜着眸子瞵视甄尧:“无妨,终归宵小都喜欢公报私仇。”

    对方却也轻哼一声,敛了敛缕金衣衽,懒得多言语。

    张氏见状,不由问:“怎么了,这两小的莫非又闹气拌嘴了?”

    “没有。”兄妹俩竟异口同声地否认。

    那便是真有了。

    张霍二人不由对视一笑,她们早见怪不怪了,孩儿间的感情都是越吵越闹越深厚的,何况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也就懒得费唇舌搅和,任他们互相耍性子。

    好在这时候,薛婉领着几个丫鬟上前布菜,终于开宴了,是因食不言,寝不语,等安静用完膳,各个才开口攀谈了几句。

    “逢此秋夕,晓得弥儿最是闲不住,欲趁夜赏灯。”准备焚香拜月前,张氏不忘拉起季蘅的手,满目慈爱地左看看,右看看,并嘱咐一旁的甄尧,“世道不甚太平,唯恐遇上歹人赖事,逛灯会时也该挑几名部曲跟着,千千万万盯紧你妹妹。”

    季蘅自然不屑,她迄今被甄家保护得很好,对这个时代的可怕仍停留在“略有耳闻”,尚且缺乏真实认知,心里只想着,咱都是博古通今的穿越女了,主角光环还能没有点儿吗,该你们古人防着我才要紧,小心遇上什么蝴蝶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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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遭那隐形的翅膀轻轻一抿,保不准就要从流芳百世沦落为遗臭万年……

    但甄尧老成练达,听到张氏嘱咐,忙揖礼:“谨遵慈命。阿母思深忧远,是孩儿往日欠考虑了。”

    正院里红烛高燃,等揆次拜完月神,张氏挥袖散走众人,顾自回寝屋歇息去了。

    “我可不过去胡凑热闹,乱哄哄的,吵得头疼。”薛婉劳碌了一天,身子早已累得酸软,这会儿只想尽快躺下歇息,遂拒绝了夫君同游赏灯的邀请,“你们也早些回来罢。哦对了,尧郎,记得替我从首饰铺带点儿东西。”

    “你又看上了何物?”

    她忸怩作态了半刻,重重拍了下丈夫还算结实的臂膀:“一对寻寻常常的翡翠镯子而已,没花你多少银钱!”

    甄尧不禁扬眉,有种相当不祥的预感。

    季蘅更觉扫兴万分,实在不愿与刚吵过架的兄长同游,但没办法,若因此不去了,显得那人多大度,她气量多小似的。

    于是乎,甄家兄妹二人久违地并肩走在了火树银花的长街上。

    毋极一隅,太平之地,至今未遭兵劫,熬过蝗灾,近两年收成见好,粮食够吃,加之袁绍对冀州的德政,百姓们也算安居,故而中秋张灯,街头欢声满路,热闹非凡。

    此情此景,甄尧故作叹息,回头对成禄感慨:“要说这月缺月圆,一轮又一轮的,过得可真快。”并有意无意地指了指旁边的人,“仿若眨眼前,她还是从前那个骑着我脖子逛庙会,没石桌高的小娃娃。”

    季蘅正拉着缦双的手,四处张望,听到甄尧这样说,先是一阵不悦袭来,还没发作,接着却愣了霎时的神儿,是忽然想起,这副身子的主人如今也不过十三、四岁。

    当年,她十四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好像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学生,受父母万分呵护,心无旁骛地备战中考,最大的烦恼好像只有睡眠不足;

    而现在,豆蔻般的十四岁,依然青涩稚嫩,到来年,却是该许嫁的年纪了,变成一朵待人采撷的花骨朵儿……

    当真是惊悚!

    见妹妹忽不言语,首饰铺又近在眼前,甄尧几乎讨好地问:“弥儿,思量你也快及笄了,不如随我去挑上一挑,为兄再送你支新簪子,如何?”

    这话纵然卑微,可惜不逢时,此刻在季蘅听来却是踩了大雷。

    “不要,你可别破费了还不讨好。”她随手指向临湖一棵挂满红布条的大树,“我宁愿求个吉利。”

    说罢,便拉起缦双,小跑着往那边去了。

    剩下甄尧无奈叹了声气:“命苦哟,该我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投胎当了她的阿兄。”

    卢宽在旁偷笑,可能因为动静太大,使甄尧不由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还不快跟过去!”

    ……

    “阿叟,这个怎么卖?”

    摊主是一个蓄花白山羊胡的瘦弱村耆,见来者双姝,他颤巍巍比了三根手指,熟练道:“许愿祈福喽,一条二十铢,两条三十铢,不收无文小钱!墩子上搁有笔墨,若不识字,老朽可代为书写,免润资。”

    “我自己写。”季蘅笑得甜美,接过两条崭新的红绸,并吩咐缦双拿钱给老摊主,问她,“你也写一条?最近可有什么比较着急实现的心愿?”

    缦双却摇头:“多谢娘子恩惠,只是奴婢当前并没什么愿望,莫要浪费了。您不如写两份自己喜欢的吧。”

    言辞恳切,并非客套推让。

    季蘅早习惯了她的这般清心寡欲,便没有强求。自己之所以写,也不是真的迷信这个,只是觉得有点好玩。

    这棵树上所承载的愿望,男子多是变泰发迹,女子无非姻缘顺遂。

    所以,她要做最与众不同的,仔细斟酌后,在第一条红绸上落笔写道:“死生苦海,似梦初觉。”

    原是不信命的人,老天偏让她离奇穿越,恍惚间,仿佛渡了一场大梦,有时甚至会怀疑,究竟是她依稀做了场变成东汉甄氏女阿弥的噩梦,还是现代人季蘅用自己的前半生成就了她的南柯一梦?

    在俯身写第二条时,恰刮起不知从何处生起的风帚,只将先前那条红绸吹远。缦双正欲去捡,不料它最后落在了一位公子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