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裴翙回府
    五月初五。

    微风摇曳,裴府乌头门上的艾草和菖蒲被插得满满当当,随风摇头又摆尾。

    门坎被一只只脚越过,步伐整齐划一。

    奴仆们手持一串串被丝线包裹的角桼,臂上或腕上系着长命缕。

    嘴角带着笑。

    乍一眼让人觉得他们心生欢喜,可仔细看就会发现那笑容分明有些僵硬。

    府门前一大批奴仆分批次战列,他们着装一致。

    婢子皆上着弧领式绿衫子,下着白黄间裙,小厮皆着窄袖缺胯袍。

    蔺允叠也站在其中,因为其账房管事的身份被安排在了最前头。

    与府中的大管事楼娘子和二管事江丈人并列。

    不过她上着的绯罗衫子,下着的红裙,肩披的浅黄帔子。

    拎的也不是角桼而是咸杬子,她盯着咸杬子出了神。

    去年天中节时蔺家还未被抄家。

    阿娘和阿姐们围坐在一起谈笑着给蔺允叠的咸杬子织络子。

    一边织一边嘲笑她长不大,还喜欢把它挂在腰间。

    她嘟嘟唇轻轻哼了声。

    扬言等及笄破了命格后要立马嫁人,让她的夫君在这一日也挂上咸杬子。

    将来他们生的孩子,孩子生的孩子都要如此,不管年岁几何。

    妇人白氏听着垂了垂眼眸。

    藺允叠还在娘胎里时就注定了前十五年的命运。

    白氏当年嫁到藺家后一直无所出,突发奇想要去方圆几公里外的天道寺拜拜佛。

    没成想真有奇效,她连连生了七个。

    某天又怀着藺允叠的白氏去寺庙烧香。

    最有名的广开法师突然拦着她断言肚里的孩子命里极有福相。

    没等白氏高兴几息,法师又追加道焉有祸灾,在及笈前需得以宅破命格。

    即不得出门。

    白氏对此深信不疑,当即便决定听从法师的话。

    从小养在闺中的蔺允叠活得很规矩。

    因为喜欢拨算盘,所以阿娘教她管家,七八岁时就能审核家里的薄账。

    管家之余阿姐也会教她女红。

    平日里倦了闹脾气阿兄就给她带祥云坊的毕罗和巨胜奴哄她,阿耶就给她讲葫洲的风土人情。

    因此在藺允叠的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副物产丰饶、人们安居乐业的画面。

    她期盼及笈。

    因为那样她就能破了所谓的命格。

    去见识见识令她心生向往的葫洲风景,也想一窥她最爱吃的点心铺子祥云坊的真貌。

    可她的愿望并没有上达天听,反而于腊月被凛冽大雪埋得干干净净。

    抄家前的几天从未迈出府门的藺允叠突然被耶娘送出了门。

    耶娘只含糊道要她去天道寺为病重的广开法师念经祈福。

    藺允叠对擅自决定她十五年命运的广开法师没太大好感。

    她不似她阿娘,不怎么信佛,只是为了安阿娘的心才接受了及笄前不出府的安排。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出门,对什么都好奇的紧。

    一路上她时不时掀开马车瞧着,亮晶晶的目光逐渐变得暗淡。

    原来葫洲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富庶,反而可以称得上穷困。

    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流民蜷在草席上发抖,手里的馍馍都硬发臭了还不肯扔。

    而且她找了好久都没有看见祥云坊。

    为什么这跟阿耶描述的不一样呢?

    几天后还在马车上的藺允叠突然胸口一刺。

    下一瞬便听路上的阿婆们谈论蔺家阖家被抄之事。

    她被惊得竖起了耳朵。

    她们骂她阿耶是阉党,贪了朝廷拨下来的赈款,吞了百姓的救命钱。

    这些人还绘声绘色地讲述官兵是如何大快人心灭除阉党的。

    锋利的刀刃一次次划过脖颈。

    有的力度浅只割破了要害,有的力度大直接砍下了头颅。

    余下的皆刺破了肠胃贯穿了身躯。

    半炷香不到的时间,一股股血流蜿蜒成河,藺府的乌头门也碎在地上浸满了红。

    蔺允叠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下便昏死过去。

    醒来时已到达寺庙。

    她那时的第一反应便是启程回葫洲,她要回去查清这灭门之灾。

    她不认阿耶的罪名。

    阿耶一生清正,她经常看到阿耶挑灯理事,不断揪着眉心解乏。

    她想去劝阿耶休息,但触到他眼里的光后却息了声。

    他爱民,她知道。

    于是藺允叠红着眼收拾好包袱准备连夜跑。

    但她才踏出禅房就看见一个身着玄色镶边深紫圆领袍,头戴幞头,腰系玉带的郎君。

    贵气无比。

    旁边的法师在他身边弯着腰陪笑。

    藺允叠停住脚默了会儿,理智慢慢回笼。

    凭她一介已“死”之人,有什么能力调查真相,洗刷冤屈?

    她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能送她接触真相的台阶。

    随即便故意卸了力倒在地。

    之后,便被他带了回来。

    彼时正值长斋月,人们都要行善事积功德,贵族更是如此以保佑家族兴盛。

    所以她赌了一把,她那副装扮和猩红的眼,简直就是把无家可归的流民演绎得淋漓尽致。

    藺允叠以为她赌赢了。

    直到她看到裴府的乌头门,她下马车的身形猛地一晃。

    她原以为这郎君不过是有钱有权的官宦子弟,充其量也只是个簪缨世家。

    没想到他竟是令人谈之则色变的阉党。

    裴翙,阉党头头江中官的肱股之臣、左膀右臂。

    极其得江中官的信任。

    三年前未及弱冠便将上任大理寺卿踹了下来。

    手段也随了阉党的作风,狠辣雷厉,手里的案子不超半个月全部破除。

    大理寺狱里时常回荡着惨绝人寰的哭泣声。

    藺允叠虽不出门但也听过他的名声。

    记得有一次她闹出门闹得实在凶,阿耶就吓唬她裴翙在外面。

    遇到后要被拖去大理寺狱拔指甲、剜骨肉。

    她听得立即缩成了一团,也不敢闹了。

    蔺允叠来到裴府后日子很难过,因为她害怕。

    蔺家一案虽不是裴翙主审判决的,但他专管刑事案件。

    她这么个抄家未果的漏网之鱼竟自投罗网。

    下场可想而知。

    某天,楼娘子突然叫她去璞堂,言阿郎在那儿候着。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吓得蔺允叠面色惨白。

    后来仔细斟酌,应该不是身份暴露的问题。

    路上听人说蔺家六十三口人全部伏诛,这其中自然也算上了她。

    外界之人没怎么见过她,应是不知道她的容貌。

    而那具罔死的尸体已经代替她死在了葫洲。

    蔺允叠强装镇定地挪着步子走到他面前。

    俯身跪在了地上。

    坐床上的郎君不说话。

    浑身散发出的威压却一丝不少,在整个大堂里横冲直撞,快要将她压垮。

    良久,一道深沉低缓的声音突然传了下来,激起她一阵轻颤。

    “愿在璞堂做事吗?”

    蔺允叠抬起头,双眼撑的浑圆,几息后,她再次朝他一拜。

    “民女喜算术,可否当个账房先生?”

    蔺允叠揪着衣袖忍住浑身的颤栗。

    半响不见回复,她再次抬头才发现堂中早已空无一人。

    她全身瘫软了下来。

    *

    今日正是满身威压、臭名昭著的大理寺卿裴翙,她的阿郎的归长门之日。

    裴翙即将到长宁之时,派人给府中通过信。

    府中除了楼娘子和二管事外其余奴仆皆大惊失色。

    他们害怕伺候他。

    断案手段残酷的阿郎对他们也称不上仁慈,一不小心就会遭了他的弃,挨他的罚。

    蔺允叠也是如此。

    虽然自璞堂的那一面后他就出了远门再没回来,但他身上的气势确实令她心有余悸。

    楼娘子从几天前就开始准备一应事宜。

    阿郎刚从江都办案回来,免不了要驱一驱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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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好撞上端午,楼娘子就硬着头皮差人询问,得到肯定答复后立即笑着着手开办。

    雄黄酒、菖蒲酒、采药皆是她一手操办。

    这是府中多年来第一次正式过端午,不可谓不隆重。

    蔺允叠乖乖巧巧立着,嘴角像其他婢子一样弯着。

    不同的是,她眼似水杏,嘴唇微嘟,梨涡隐现。

    身子又是恰到好处的珠圆玉润。

    无论谁见她的第一面都觉得她像头初入林间的鹿,人畜无害。

    从前的蔺允叠身处闺门,千娇百宠长大,自是表里如一。

    对谁都能顶着圆圆的杏眼透出清澈的眸光。

    可如今,这眸光却是装给他人看的。

    与人相处,特别是要博取他人的好感。

    这番不侵尘埃毫无攻击性的姿态算是派上了大用场。

    她来到裴府接近半年,刚来时还只是一个毫无根基的账房先生。

    府里人上上下下难免要明里暗里踩上她几脚。

    她也不吭声,安安静静受着。

    平日面对人也总是怯生生的笑着,只晚上在寝房偷偷抹着膏药。

    有时候疼了便微蹙下蛾眉,眸里都添了层薄薄的雾。

    路过之人瞅着她心便软了几分。

    偏下一秒藺允叠还含笑冲着她们点头。

    府里的人命运大多都一般无二,穷苦人家出身。

    报团取暖总好过相互打压。

    且蔺允叠的身份与大多数人不同,将来若要报复手段总是不缺的。

    就此立足脚跟之后,藺允许便收敛了几分笑容。

    增添了作为管事的庄严。

    府中奴仆以大管事为尊,主管全府人员,负责家族事务。

    下一层乃是二管事,负责采买以及后厨管理,是个喜欢捞油水的人。

    而蔺允叠则是负责统管薄账,记录一应开支。

    这活儿最容易招人惦记。

    记得她彻底接手账务的当天晚上。

    二管事派人给她送了他老家最佳的茶叶。

    她不应声,他自以为她收下了。

    隔了几天楼娘子来指点她时这茶叶便出现在她眼前。

    蔺允叠一边递茶一边笑嘻嘻地回她的话。

    楼娘子明白这茶来自何处,也明白她的意图。

    蔺允叠在向楼娘子表衷心,在向伴裴府阿郎二十余年的奶娘表衷心。

    亦在向裴翙表衷心。

    府邸里最不缺的就是手伸得太长的人。

    连蔺家都避免不了,更别说裴府这种世家勋贵了。

    至此以后,二管家看蔺允叠的眼神就渐渐毒辣了起来。

    她经常会感到背后一凉,犹如针刺。

    但她无畏,因为觊觎别人的位置总要师出有名吧。

    他仇视她,举止难免会不端,也难免会犯错。

    她就容易抓住他的把柄。

    就像现在,二管事竟没往蔺允叠身上投钉子。

    从前二人只要在一处,他都要嗤着鼻子阴阳怪气几句,恨不得处处打压她。

    可如今这等大场面却连个眼神也没给她。

    蔺允叠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此刻,一排车队浩浩荡荡从康定坊驶来。

    一郎君在前,其余衣袍样式皆一致的人跟在后。

    仔细听能发现他们的步伐跟前头驾着高头大马的郎君完全吻合。

    这气势都吓坏了路边玩耍的孩童。

    楼娘子的眼神掠过她再扫了扫后排的婢子小厮。

    提醒他们注意规矩,万不可冲撞。

    蔺允叠微微抬眸。

    只见坐在突厥马上的裴翙,黑袍银冠,身姿挺拔,目光如炬,双唇紧抿。

    怕是魑魅魍魉见着他都得绕道。

    她依着规矩低头敛衽,屈身屈膝。

    心里却敲起了算盘。

    当初她应该是领会错意思了吧。

    虽说璞堂当差的全是小厮,但他这面相气场,应该不屑要人去他房里当差才对吧?

    “恭迎阿郎归府。”

    众人一同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