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卧室后,瑟洛里恩看到的景象和昨晚没有什么不同——希瑟依旧穿戴整齐地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读着那本诗集,不久前晚餐时那种奇妙而暧昧的氛围已经消失无踪了。
显然,他的妻子今晚也不打算到床上睡觉,更别说是睡他了。
希瑟重新疏离起来的态度再次唤醒了他的危机感,也让先前那点残存的羞怯和内疚瞬间消弭了。期待对方忽然回心转意明显是不现实的,他必须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我在黑暗中里倾听了多少次,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我在诗思里用尽了我言辞,求他将我的一息散入空茫……①”当希瑟稍显惊讶地看向他时,瑟洛里恩努力露出了这辈子最无辜的笑容。
她的视线没有立刻移开——不同于传闻中那种粗鲁的刻板印象,凯洛公爵其实是一位相当有教养的人,会在与人交谈时注视对方的眼睛。
这很好,方便他展开接下来的计划。
当瑟洛里恩将手伸向皮带扣时,心中涌现出了几分赧意。他尽可能地说服自己不去在意这些,然后卸下皮带,脱下羊毛外套,露出下面洁白的丝绸衬衣……尽管这些都是很寻常的动作,只是速度稍稍放慢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感到羞耻,就好像自己在做什么下流的表演。
幸好房间里光线昏暗,希瑟应该看不出他内心的窘态……一想到她有可能把他当作是什么下贱的人,他就莫名感到一阵难过。
在做完这一切后,瑟洛里恩偷偷松了口气,但面上还是端着矜持的微笑:“抱歉……你不在的时候,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偷偷翻看了你的书。”
“没关系。”希瑟笑了笑,“好的文字永远值得被更多人欣赏。”
对方坦然的语气让他颇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拨了拨胸口的一缕头发。
看到他的动作,希瑟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如此长的秀发,日常生活会不会不太方便?”
瑟洛里恩以前的头发确实没有那么长,是阿利斯特加冕他为亲王后,亲口勒令他把头发留长的。
至于原因嘛,他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时下的贵族比较流行这么做吧。
瑟洛里恩对发型没什么坚持,但头发留长后的确多了不少麻烦。比如看书的时候,他的额发总是会滑落下来挡住眼睛,用餐时一旦稍有不慎,发梢就会浸到热汤里……好在这些也不是不能忍受,而且今晚至关重要,他可不能像晚餐时那样被希瑟的话带着跑了。
“是有一点,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比起这个……”
话音未落,他看见希瑟拿起了桌上的天鹅绒盒子——那个盒子一直都在那里吗?可能是刚才太过紧张的缘故,他居然完全没有发现。
“希望这能对你有所帮助。”
希瑟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条墨绿色的缎带。
瑟洛里恩一生中很少有机会收到礼物(野猫送的死老鼠不算),一时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片刻过去,对方收敛了微笑,试探性地问道:“不喜欢吗?”
“不、不是的!”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仿佛有一百个脚趾磕到桌角的人同时在他脑袋里嚎叫,“谢……谢谢……”
他想要挤出更多真诚的感谢,然而混沌已经彻底吞噬了他的思考能力,只有一个头昏脑涨的小结巴艰难地控制着他不太听话的舌头:“因、因为,我……我没能继承王族传统的浅金发色,很多人对我有非议……所以我不太爱管头发方面的事情……”
过了好几秒,瑟洛里恩才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究竟说出了多么可怕的话,脸庞顿时失去了血色——他的膝盖发软,胃袋紧缩,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像疯了一样把这样性命攸关的东西轻易说出去,偏偏还是在希瑟本人面前。
当希瑟站起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唯恐她伸手扼住他的脖子。随着对方映在地上的阴影缓慢蚕食他,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几乎要停止了。
“是吗?我认为它们很美,并不逊色于浅金。”他听见希瑟如此说道,“如果一棵玫瑰的种子在黄金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最后盛开时或许就是这样的颜色吧。”
听到她的话,瑟洛里恩骤然生出一股被打碎,被击溃的恍惚感……随之是晚餐时那种古怪的脆弱,那种酸甜交织,又有点发涩的感觉,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的喉咙紧绷,忽然有种想要哽咽的冲动,但不(完全)是因为难过,而是某种微妙的不甘心,就好像一名蓄势待发、全副武装的骑士被对手一击就扫下了马。他感到很羞耻,只想躲到毯子下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刹那间,他的内心涌现出无数复杂的情绪,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千言万语,但当他开口时,最终只剩下了羞怯的嚅嗫:“谢、谢谢……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你还好吗?”希瑟忧虑地看着他——瑟洛里恩发现她起先似是想伸手扶住他,但终究没有这么做,“你看起来很疲倦。”
瑟洛里恩确实有点喘不上气,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前甚至泛起了白光,差点当场失去意识……难怪人们都说情绪大起大落会让人减寿。
晕眩感淡去之后,他感觉浑身筋疲力竭,方才缓慢脱下衣物的过程也失去了其表演性质,因为他现在真的很想倒在床上蒙头就睡:“没事,可能是我下午在藏书馆看了太久的书……”
希瑟对此表示理解:“那就请先休息吧,不必以我为念。”
眼见她又要坐回窗边,瑟洛里恩本能地拽住了她的袖子。
“瑟洛里恩?”
面对希瑟疑问的目光——可能是因为精神上太过疲惫,也可能是对方刚才彻底击碎了他的心理防线,瑟洛里恩逐渐有点藏不住自己的本性了:“为什么你能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什么?”
“你不能在说了那些话之后又自然而然地坐回去!”他破罐破摔道,“你就像是——像是那种四处流浪的雇佣骑士!在磨坊主的家里借宿,然后偷偷睡他的女儿,蜜里调油的时候许诺会让她当自己的妻子,结果第二天清早就穿上马裤,拍拍屁股溜之大吉,留我一个人在仓库里,不知道肚子里有没有怀上你的种,像个傻瓜一样!”
“冷静,瑟洛里恩。”希瑟慎重地回应,“如果我刚刚有哪里让你感觉受到了冒犯,我可以道歉。”
然而她越是这样,瑟洛里恩就越是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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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明明是希瑟的错!是她先说了那种让人心烦意乱的话,害他方寸大乱,但眼下的情况又像是他在单方面地耍脾气一样。
“你先是送了我礼物,然后称赞了我的头发,再然后——再然后你就走了?!”他又开始语无伦次了,“你不能这样,这样……这样太过分了!”
这一次,希瑟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瑟洛里恩起初很生气,但被她这样看久了,内心的羞赧又悄悄占据了上风。
“你希望我和你睡在一起吗?”她问道。
他没料到对方会这样直接点破他的心事,先前的气势霎时荡然无存,像是个被戳破的泡泡一样软了下来:“不、不行吗……”
希瑟叹息一声,那双绿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他无法领会的伤感。
“我没有为你付出那么多,瑟洛里恩。”她说,“是的,我送了一条缎带给你,可这不算是多么贵重的礼物……事实上,你只是习惯于将他人的善意看得太重。这点微末的馈赠,并不值得你用自己作为报答。”
闻言,瑟洛里恩心里一颤,右手不禁微微松开,但在希瑟离开前又重新抓紧了她的袖子。
在对方无奈又困惑的目光下,他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盯着自己的脚尖:“如果我坚持呢?”
希瑟摇了摇头:“你只是感动,瑟洛里恩,但这不代表你真的想要和我在一起。”
他不知该如何反驳,但又莫名不想放手,只能这样倔强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良久,他的妻子终于叹了口气——瑟洛里恩从中听出了屈服的意味:“罢了,逃避确实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她看着他,“如你所愿,今晚我会在床上过夜。若是今晚过后,你心中后悔,又羞于向我开口,只需要把我夹在书里的书签拿出来,我看到之后就会明白了。”
谁会把别人的书签拿走啊,扰乱人家看书的进度,太没公德心了……不过这些话说出来未免太破坏气氛了,他只好在心里默默抱怨一句。
等瑟洛里恩躺到床上后,希瑟先是吹灭了蜡烛,随后才脱掉束腰外衣。不过借着稀薄的月光,他还是能看清她并未身着女性贵族常穿的睡裙,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朴素的亚麻长衫。她脱下马裤的时候,瑟洛里恩情不自禁地盯着她强壮的大腿,一看就知道是经常骑马的人。
希瑟向床头走来时,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假装要睡觉,可当她在他身边躺下,左边的床塌因为她的重量而下陷时,他的心里又默默紧张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瑟洛里恩始终没能等到其他动静,忍不住侧过头窥视妻子的情况。
事实证明,希瑟睡觉时也很有凯洛公爵的感觉。她的身体正面朝上,双手叠放在肚腹上,给人以一丝不苟的感觉。瑟洛里恩很好奇她是不是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一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样子。
但无论如何,她今晚应该是不打算对他做什么了。
想到这里,瑟洛里恩无缘无故地有点不爽,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不过那点不爽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他又乐观起来——至少他今晚的目的达成了一半,也不算是颗粒无收了。
于是他又翻身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