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
    傍晚,他们一同骑马返回白盔堡。

    寒风呼啸,即使没有下雪,瑟洛里恩的睫毛上也凝结了一层薄霜。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盯着希瑟,直到他的妻子无奈地回过头:“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他调侃道,“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在不经意间又俏皮起来。”

    闻言,希瑟似是有些赧然。纳维亚人的皮肤比一般人更加苍白,因此他们脸上的红晕也更加明显。

    “抱歉,可能是因为西格德——我的兄长,如果你还记得他的话。他也曾带我来过这里,并许诺要送我一匹马,为此我背着父亲偷偷翘掉了礼仪课。”她说,“在前往育马场的路上,往日的记忆在我心底复苏,下意识就做出了那样不成熟的举动……让你见笑了。”

    “翘课,嗯?”

    “那年我才十三岁,正是顽皮捣蛋的时候,即使穿着淑女的长裙,也像是一个野孩子。”

    他有点难以想象——无论是穿着长裙的希瑟,还是野孩子般的希瑟。

    “那时的我对马儿一无所知,只是很羡慕西格德能拥有自己的坐骑。”希瑟继续道,“我一直缠着他,想知道什么样的马是最好的,但他始终不肯告诉我,因为他坚信人生的第一匹马不一定要是最好的,只需要是自己喜欢的。”

    “所以……‘跟随你的心,希瑟’?”

    她不禁笑了起来:“他当初确实是这么对我说的,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结果那天下午,我一匹马也没有选中。”

    “诚然,所有马儿都是美丽的生灵,每试完一匹,我都觉得很喜欢,但同时我也会想‘再看看吧,也许下一匹会更好呢?’,没有哪匹马能让我产生那种一锤定音,非它不可的感觉。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自己的专属坐骑,多数时候都骑着扈从训练用的马……直到我遇见贝斯特拉。”

    瑟洛里恩耸了耸肩:“显然,你哥哥多半没料到人生的一匹马可以既是你最喜欢的,也是最好的。”说到这里,他忽然起了兴致,“对了,先前在马厩里相马的时候,安德斯跟我聊起过贝斯特拉的故事。”

    希瑟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无奈:“他和谁都聊起过贝斯特拉的故事。”

    瑟洛里恩也不意外——如果培育了马中女王的人是他,他肯定也天天和别人说起这件事:“不敢相信居然没有人把这些故事写成诗歌,我觉得这比那些猎奇的大力士故事有趣多了。”

    希瑟的脸看起来更红了:“你看过吗?那些……呃……”

    “是,《屠龙者大力士》。”他看着她通红的脸庞,忽然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强调道,“每一篇都看过。”

    《屠龙者大力士》是南方的吟游诗人根据一部分史实(以及大部分的幻想)编写出的一系列短篇故事。虽然出自不同人之手,但重点都是描述大力士希瑟·凯洛在战胜敌人后,是如何徒手(这一点很重要)对敌人进行暴力处决的。

    说符合部分事实,是因为故事中被处决的敌人确实是希瑟在现实中遇到并击败过的对手,例如萨迦里王的五名歃血兄弟,强盗之王佐尔坦,正义者之矛的几位领主等等。

    但瑟洛里恩是一位实事求是的读者。根据他的考据,大多数诗人都搞混了这些故事发生的具体地点和时间线,因此经常会出现诸如“强盗之王佐尔坦两小时横穿整个北境”,“萨迦里王的斧头飞行一整年终于命中了亚恒男爵”之类的神奇错误。

    而且这些敌人并未悉数死亡。例如佐尔坦,在他的强盗洞窟被希瑟带兵清剿之后,他本人被送往王都进行最终审判,最后是死在绞刑架上的。“正义者之矛”是一个以利益为纽带的松散联盟,近一半的领主在看到希瑟接连取胜后,就主动以礼来降,这些投降的领主基本都活到了现在。

    当然,在吟游诗人的故事里,他们无一不被大力士希瑟·凯洛徒手碎颅,或是扯断脖子,或是撕裂身体,总之都是死无全尸的。

    故事发展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大力士希瑟·凯洛会将敌人高高举过头顶,像拧毛巾一样拧碎他们的身体——“鲜血如泉水般浇遍了她的身躯,这正是希瑟·凯洛保持年轻和强壮的秘诀”。

    瑟洛里恩不确定这位诗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写下了这段话,但他读到这里的时候实在是很想笑。

    希瑟敏锐的洞察力再一次发挥了作用:“我可没有徒手捏碎别人脑袋的爱好。”

    “那是当然。”瑟洛里恩私下一直在考虑如何补充完善《北境百科全书》,假如以后他真的接手了这份工作,就有机会对这些谬误进行纠错,并将真正值得流传的事迹编撰成诗了,“还是贝斯特拉的故事比较有趣。所以你是怎么一眼相中这位女王的?”

    可能是因为提到了自己的爱马,希瑟的神情重新放松下来:“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客观而言,任何人都很难不第一时间看到贝斯特拉。它实在太美丽了,我以前也见过其他阿哈什库曼马,但都没有遇见它时那种被击中的感觉,就像是——像是爱神用箭射中了你,伤口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甘醴和蜜糖。”

    喔噢……瑟洛里恩发现他的妻子真的很擅长讲情话,虽然是对一匹马说的。

    “再好的骑手都会和新坐骑有一段磨合期,但贝斯特拉和我完全不需要这些。”擅长说情话的凯洛公爵继续道,“在我骑上它的瞬间,就感觉它如同我的手脚一般,永远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勇敢是一匹战马最基本的品质,大多数战马哪怕嗅到狼的气味也能保持镇定,却很难在巨龙的吐息前毫不胆怯。当我与毒龙进行最终决战时,龙焰烧焦了贝斯特拉的鬃毛,可它依然没有把我甩下来,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向那条龙,不断地发出嘶鸣,仿佛在对眼前的庞然巨兽发脾气一样。”

    说罢,希瑟低下头,亲昵地抚摸着爱马的鬃毛:“正是它旺盛的生命力,支撑着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贝斯特拉小小地跳跃了两下作为回应——很奇特,阿哈什库曼马体格庞大,做这个动作应该会显得很笨拙才对,但由它来做只让人感觉矫健有力。

    瑟洛里恩因此注意到了它左前蹄上那个疤痕一样的形状:“那是贝斯特拉的胎记吗?”

    马会有胎记吗?他也不是很清楚。

    “不,那是……”希瑟的面色沉了下来,“那是它踩进陷马坑后被锐利的石子划伤的。”

    他愣了一下:“抱、抱歉……”

    希瑟摇了摇头:“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轻轻叹息一声,“事实上,当时我差一点就失去它了……石子划伤只不过是小问题,真正可怕的是马蹄骨折。”

    “骨折对马来说很严重吗?”

    “虽然不会立刻致命,但基本与死亡无异。”她答道,“马的身体构造很奇妙,相较于庞然的身躯,它们的四肢显得过于纤细了。只要失去一条腿,就会给其他三条腿带来极大的负担,最终引发蹄叶炎……何况,马不像人类一样有静养的意识,即使受伤了,本能依然会驱使它们想要奔跑。”

    “哪怕马儿本身足够乖巧,愿意在养病期间保持不动,长时间的侧躺也会给它们带来极大的伤害,肺部的积液长期无法排出,会导致马儿患上肺炎。可如果选择站立,就有患上蹄叶炎的风险。大部分情况下,一旦马儿骨折了,就必须即刻结束它的生命,硬拖时间也只会给它带来更多痛苦。”

    瑟洛里恩感到不可思议——那可是贝斯特拉啊!无数次驰骋于战场,连面对毒龙都毫无畏惧的骏马,很难想象它居然会因为不小心踩进了陷阱里而面临死亡的威胁。

    “当时的我不得不做出决定……继续治疗,或是结束它的痛苦。”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充满了悲伤,“虽然有骑士愿意代替我动手,可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逃避呢?我命令其他人在外面等候,独自走进了马厩。每迈出一步,我就感觉心碎了一次,但又唯恐我的软弱致使贝斯特拉遭受更多折磨。”

    说到这里时,希瑟缓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了一些——不能说是完全地放松,但至少不那么令人窒息了,“贝斯特拉表现出了强烈的求生欲。”

    “长久以来,贝斯特拉和我已经形成了某种近似心灵感应般的联系。那个时候,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它的不甘与挣扎,就好像它不愿意接受自己将要死在这样一个小小的马厩里,落魄、可怜,毫无荣誉可言……毕竟,它是一匹多么骄傲的马啊。马中女王贝斯特拉的墓地只有战场,而当它死去的时候,必定身披敌人的鲜血。”

    贝斯特拉发出了一声嘶鸣,随后又喷了两下响鼻,仿佛对此感到光荣。

    希瑟揉了揉它的脖子:“我曾见过不少坚持治疗的马主,最后马儿在病痛的折磨下变得骨瘦如柴,死去时身体不比一头羊大多少,可怜至极……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再治疗一段时间。”

    “康复的过程一定很不容易。”

    她点了点头:“虽然贝斯特拉在养伤期间非常配合,没有二度受伤,可是还有许多客观上需要克服的困难。首先是姿势问题。如我之前所说,马不能长期侧躺,但三条腿站立又有引发蹄叶炎的风险。”

    “为了减轻负担,我只好考虑用布把贝斯特卡的身体兜住,然后用绳子把布吊起来——客观上更像是把它的身体托起来。为了实现这个想法,我设计了一个可以承受住成年马体重的吊重桩,以及一套较为复杂的滚轮组合……”

    瑟洛里恩咳嗽一声:“我记得某人不久前还说自己已经几年没过动笔了。”

    “那只是一些粗糙的设计图纸,没有任何美学可言。”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坦诚说,我对自己的设计并不是很有信心……幸好埃达城的工匠足够优秀,最终还是造出了可以投入使用的成品。感谢命运的眷顾,贝斯特拉最终没有患上蹄叶炎,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它顺利康复了,变回了那个暴躁又好战的小姑娘。”

    大概也只有希瑟会管这匹马叫小姑娘了……不过,瑟洛里恩还是在心里为它的康复感到高兴:“那最后岂不是一举两得?贝斯特拉恢复了健康,埃达城也掌握了治疗马蹄骨折的技术。”

    “不,吊马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用。大多数马儿都不喜欢被吊起来,还会因为惊慌挣扎导致伤口加重。”希瑟面露惋惜,“而且马和人一样,皮肤被压久了会生出褥疮。通常来说,马儿骨折后需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康复,而贝斯特拉……可能是沐浴过龙血的缘故,它的恢复速度明显比其他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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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贝斯特拉之所以能够痊愈,更多是因为它自身的努力,我只是帮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

    ……是错觉吗?

    他看着她,看到那双绿眼睛在昏暗的天色下依旧明亮,莫名感觉一股美好的感情油然而生。

    瑟洛里恩知道自己偶尔会过于感性,哪怕只是见到路边有一朵野花盛开,他也会感到高兴,可是希瑟……那完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感觉,就像是有一簇微小的火苗在胃里燃烧,抚平了某种并不存在的疼痛……天气很冷,但火的温度使他感到温暖。

    “每次我帮贝斯特拉翻身的时候,它都非常温顺,从不挣扎半分——说实话,以前我从未见过它如此文静的样子。只要我手里还拿着草料,它就会坚持吃完,为身体储备能量。我知道在这一切背后,是它对于再度奔跑的渴望……那时我就暗自发誓,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不会放弃它。”

    如果一定要用某个形容词来描绘希瑟此刻看向贝斯特拉的神情,瑟洛里恩只能想到“令人着迷的”。

    摒除他的所有主观想法,希瑟虽然不像许多传闻中那样可怕,但也绝对称不上漂亮。但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就像喝醉了一样,沉迷在这个女人深情的目光和她脸颊淡淡的红晕中,近乎到了有些神志不清的地步。

    他的视线一刻也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与此同时,他还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塞德里茨·欧根——虽然瑟洛里恩没有真正见过他,但他显然是一个白痴,否则就不会放任这样的奇迹从自己手中流走。

    等他们回到白盔堡的时候,早就过了晚餐时间。瑟洛里恩饥肠辘辘,不想再跑一趟城堡大厅,本打算说服希瑟在卧室里用餐,扭过头后却看见了她脸上歉意的表情。

    “我还有一些尚未完成的工作需要处理。”她说,“厨房为我们留了晚餐,你回到卧室后应该很快就会送到。如果我很晚都没有回来,你就先睡吧,不必特意等我。”

    “好的。”瑟洛里恩表面上答应了——但他当然会等她回来之后再睡觉。

    走进城堡后,他活络了一下手脚,决定先去公共浴池泡个澡,暖和一下冻僵的身体。

    “瑟洛里恩殿下!”

    瑟洛里恩回过头,一名女仆急匆匆地向他跑来……是叫简妮吗?令人羞愧的是,虽然他自诩记忆力不错,但总是很难把人的脸和他们的名字对上。

    “别惊慌。”他聪明地省去了名称环节,“发生什么事了?”

    “是罗南,您的仆人……”

    他花费了一段时间,才想起罗南是雀斑脸的名字,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怎么了?”

    对方粗喘着气:“他把蕾贝卡拖进仓库里,想要……想要侵犯她……幸好有巡逻的卫兵听见她在呼救……”

    一股寒意骤然攫住了他——比北境的大雪更加可怕。他感觉血液发冷,皮肤下传来细微的刺痛,仿佛冰碴流淌时划破了他的血管。

    “立刻带我过去。”瑟洛里恩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它们已经被呼啸的寒风吞没了。

    当他赶到仓库时,雀斑脸陡然亮起的双眼让他的胃部一阵紧缩。

    “殿下!”对方跪爬到他跟前,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摆,他的脸上满是青紫色的淤痕,眼里却点燃了希望之火,“您终于来了!救救我!救救我吧!”

    瑟洛里恩只感到恶心:“你怎么能做出这种无耻的事情?”

    “天父在上!我是冤枉的啊!”雀斑脸像是被宰杀的猪一样发出嚎叫,“我发誓!是那个女孩先对我眉目传情的!都是因为她用那甜美的微笑和轻佻的目光挑逗我,我才会错了意。殿下,求您救救我吧!我……”

    “住嘴!”他忍不住把对方一脚踹开。

    雀斑脸摔倒在地上,呼吸变得又粗又重,尽管摆出一副可怜模样,瑟洛里恩却察觉到了他紧绷的下颚和怨毒的目光。

    “难道您不相信我吗?我可是您忠实的仆人啊……”他的声音也变得古怪起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您的秘密,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赤诚的忠心吗?”

    该死……

    瑟洛里恩如鲠在喉,假如他当初能下定决心杀死这个家伙,蕾贝卡就不会遇见这种事情,而他也不会落入这样两难的境地了。

    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这样僵在原地。

    如果他开口的话,希瑟也许会看在他的份上网开一面,但……他真的要违心保下他吗?这种卑鄙小人根本不值得宽恕……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伊薇特。她快步走进仓库,小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刚洗完澡还是又发烧了。

    “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已经知道了。”伊薇特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他的身上,“我的姐姐凯洛公爵正在与诸位大人进行一场重要的会议,所以这件事由我代为处理。瑟洛里恩殿下,您应该没有意见吧?”

    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回应:“我……”

    没等他说完,伊薇特就径直走向了雀斑脸。

    瑟洛里恩以为她会扇他一耳光,或是踢他一脚——下一秒,他看见伊薇特从袖子里抽出小刀,捅进了雀斑脸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