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见
    春风如剪,杨柳含烟,细雨如丝,照映草色朦胧。春涧初融,苍苔微醺,天空明净,山峦轻雾萦绕。

    山上树木仍带些许残冬萧瑟,一纤细身影立在岸边,新月笼眉,嫩玉生光。容貌极妍,眉目之间却夹带着淡淡忧愁。

    身后走来粉衣小衫侍女,手持香杏提花披风,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娘子,风凉仔细身子。”

    肩上忽然一沉,打断了姜樾之脑中思绪,表情也随之放松下来:“哪就这般娇弱了,闷在府中一个冬日,好容易放晴,可得让我好好松口气儿。”

    竹沥如何看不出自家娘子脸上的强颜欢笑,出声劝慰:“娘子莫要多想,皇后娘娘不过是一时气恼才说了那些话。等过些日子,娘子多去凤仪宫走动走动,娘娘必然能念着您的好。”

    姜樾之淡然一笑,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竹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她家娘子,为靖国公嫡长女,出身高贵,通文达礼。乃盛京数一数二贵女,自小便以储妃之礼教养。

    全城瞩目,不少对储妃之位虎视眈眈的人家,天天盼着娘子出错。这便让她步履维艰,如履薄冰。

    家中严苛,皇宫那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身为靖国公的胞妹,姜樾之的亲姑姑,如今一国之母,也是个小心眼的。

    愣神间,竹沥有些惊慌,自己居然在心里对皇后娘娘不敬,真真是罪过。她正想掌自个嘴,耳边响起另一道声音:

    “娘子不必烦心,要奴婢说此事娘子做的没错。那楚太傅获罪,身为他的子女,流放充妓已经是莫大的惩罚。那楚家大娘子,好歹与您有同窗之谊,路过见她被欺辱,难不成还能见死不救?”

    说话的是姜樾之另外一个侍女南星,性子直,心里本来就替娘子委屈,到了这山高水远之地,便不吐不快:“您若真见死不救了,明日那些夫人贵女们又抓住您的小辫子,可了劲的造谣生事。”

    姜樾之嗔怪一声:“好了,隔墙有耳,你也少说两句。”

    南星装作四处张望:”哪有墙,娘子莫要诓我。”

    此话一出,其余二人皆是一笑。

    竹沥见她宽心了些,也道:“南星话糙理不糙,那日您也不过是斥了那几个当街闹事的人几句。底下人误会了您的心思,将楚大娘子送往满庭芳,也是他们的决策,怨不着娘子。”

    姜樾之望向涧水对岸,薄雾朦胧,不知何处传来了清朗的读书声。

    去岁秋末,门生众多的楚太傅公然在朝堂之上,为谋逆叛贼前二皇子梁王殿下举证。但证据不足,反而触怒龙颜,革职查办。

    楚家盘踞盛京多年,一朝倾覆,众人避而不及。九族获罪,男子流放,女子充妓。楚太傅膝下唯有一女,知书达理,与姜樾之同为公主伴读,鼎盛时二人并列盛京双姝。

    二人同为储妃最有力人选,明里暗里不知较劲过多回。

    那日她出行,偶遇楚千瓷衣衫凌乱疾行于街上,身后跟着几位京中浪荡子。彼时这等明月是他们如何可望而不可即的,如今正知其挂牌,一掷千金妄以成入幕之宾。

    被姜樾之碰见,面对昔日对手一朝跌入尘泥,然她却没感到分毫痛快。

    她也不知为何,竟然不顾礼仪,直面斥责了那几位无耻之徒。

    楚千瓷的姑母,乃是姜皇后于后宫之中分庭抗礼的楚贵妃。二人积怨已深,司刑官便出格做主将楚家娘子落放至下等窑子。

    可经姜樾之一插手,楚千瓷竟莫名去了满庭芳。虽都是青楼,满庭芳里头的女子可不会被迫接.客,且其中若是有诗书才气绝佳的女子,更会成为盛京追捧的红牌娘子。

    楚千瓷入其不过月余,并没有自顾自怜,反名声大噪。

    消息却不胫而走且歪曲事实,说是姜大娘子念及情谊,使手段保住了楚千瓷。

    凤仪宫那位自然也知道此事,然姜樾之虽然委屈,却实是百口莫辩。在凤仪宫内,受了几句苛责,回到家中,祖母母亲也罚她抄写女则女戒。

    一个冬日都闭门不出,姜樾之也知祖母用心良苦,毕竟盛京谣言四起,此刻她暂避风头也是上乘之计。

    “罢了。”姜樾之微微仰头眺望,“不提这些,莫要辜负了好春色。”

    楚千瓷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不该落此下场。

    一行三人沿着河边而走,清晨薄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初春日光透过云层撒下,带来分外暖意。

    剩余的家丁小厮被姜樾之留在山脚处,栎浮山不高景色极佳,她每每郁烦时都会来此散心。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

    越走,那读书声便逐渐清晰,河对岸约有七八个垂髫小儿,摇头晃脑地跟着那站立的夫子朗朗而读。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念诗的是位年轻夫子,音色清润如山间清泉。背对着几人,看不见容貌,却瞧那身段如松柏,挺拔正直,只见那背影,大约也能猜出他是位博物君子。

    “初春未回暖,夫子却带你们一早上山,可知为何?”

    闻言姜樾之也停下脚步,河水并不宽广,山林空寂,他的声音不大不小的随着水声传入耳中。

    “夫子是想让我们看遍世间美景,山川日月,晨时暮霭都是大有不同。”较为大些的孩子抢着答话。

    “裕丰说得对,初生朝阳已尽在你们眼中。今日你们就拿起面前画笔,落下你们心中那份独一无二的景色。”

    姜樾之粗略看了一眼,这些孩童多数衣着简朴,应当是附近村落里的孩童,家境必然不富裕。如今崇文尚武,文人墨客不在少数,在贵族遍地的盛京,贩卖的笔墨颜料应当不便宜。

    春风拂来,带起披风的一角。见到有外男在,竹沥便将帷帽递过去。

    姜樾之抬手接过,却还没来得及带上,余光瞥见那清正夫子不知何时转过身来。

    与她料想中的容貌大相径庭,面若皎月,玉颜朱唇,鬓如刀裁。容色瑰丽,却不显轻浮,一身雪青长袍又增几分儒雅之气。

    风度凝远,霁月洗云。

    与她脑海中,周正四方的古板先生模样,完全不同。虽隔着一段距离,也着实能瞧出,那确实是一位神瑰魄姿的美郎君。

    不知是被初晨的日光迷了眼,还是被那容色晃了神,姜樾之手中帷帽被风吹落在地,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娘子……”竹沥弯腰去捡,仓仓喊了声。

    听到声响,柳时暮抬眉远眺,婀娜身影便立在河边,艳若芙蕖,雪肤如瓷,一袭白衣好似染上春桃的艳丽,气质斐然,恍若仙子下凡。

    二人遥遥对视一眼,便各自仓皇移开目光。

    柳时暮自觉不合礼数,便兀自对着对岸那位娘子遥遥一揖。再抬眼时,那位娘子已经带好帷帽,再看不见娇颜,仿佛方才那惊鸿一瞥只是他的黄柯一梦。

    姜樾之戴好帷帽,见那人隔空行礼,也遥遥同他回了个礼。遂带着两名侍女,继续向前走去。

    柳时暮望着那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直到裕丰将画作递在他面前。

    “夫子在看什么?”裕丰朝着他看的方向探着脑袋,除了成片的山林,及汩汩而流的山涧,并无其他。

    柳时暮笑意愈甚,眼尾上扬:“都说各人眼中风景大不相同,也许我是见着了仙女。”

    “仙女何在?裕丰也想看看。”

    裕丰更加急促地探着脑袋,却被他一掌摁下:“仙女可遇不可求,岂是你说见就能见到的。”

    裕丰有些心伤,半晌才有些不甘心道:“若我诚心求见,还会见到仙女么?”

    柳时暮弯下腰,轻柔地抚摸他的脑袋:“也许吧,这是你的缘分也未可知呢。”

    适才刚现身不久的日曦,不一会便被云层遮挡,天色再一次暗了下来。

    姜樾之带着两名侍女下山,山下等候的小厮见状连忙上前:“大娘子比奴才想的早了些下山。”

    南星道:“娘子做事,还用得着你置喙不成?”

    小厮赔上讨好的笑:“南星姐姐可冤枉小的了,适才马儿刚被拉去吃草,劳烦大娘子去往那处凉亭稍作片刻,小的这就将马车牵来。”

    姜樾之不与他为难,道:“去吧,看这天色似要下雨,莫要耽误了时辰。”

    小厮应是离去,姜樾之便前往不远处的枫林亭等候。

    凉风一吹,这绵绵细雨竟又这般落了下来。

    “竟又落雨了。”姜樾之将帷帽掀开一角,伸出手去接那雨水,细细凉凉的落在指尖。

    待她愣神之际,起先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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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方向跑来一名郎君,衣衫微潮。

    柳时暮背着书笈,用手挡在额上,脚步仓皇,他也没料到,这雨居然也如此翻脸无情,打得人措手不及。

    打算前往山脚下那处凉亭暂避风雨的脚步,在看见亭中三道身影时,又硬生生止住。他便在不远处进退两难。

    此状看得南星笑出声:“瞧那个蠢书生,这亭子又没写名字,他便傻愣愣站着淋雨。”

    四周无人,大昌民风不似前朝那般严苛,又不是孤男寡女,况且下着雨旁人就算见着也不容易误会。

    “竹沥,去将那位郎君请进来吧。”

    “是。”

    姜樾之见竹沥小跑出亭子,自个也主动安置一角,此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待柳时暮走进,便先行一礼:“多谢这位娘子收留。”

    姜樾之坐在四方桌一侧,单手托着脑袋,见他容貌极好,却一副酸腐书生做派,便起了逗弄的心:“郎君客气了,这亭子又不是我的,就算你不请自来,我也没理由驱赶。”

    “此言差矣,娘子先到此凉亭,在下也明白先来后到的道理。”

    美人遮面,那一身气度也知其身份不简单。柳时暮安之一隅,寻了个角落静静等待雨停。

    过了一盏茶时间,还不见那小厮牵马而来,姜樾之感觉有些无趣,抬眼就见紧靠在红木漆柱上的人。

    乌发用雪青发带束得一丝不苟,浑身湿漉漉的。一双凤眼低垂,又多了楚楚可怜姿态。

    恍然让她想到,去年夏日一场暴雨过后,梨云院中忽然出现的一只猫儿。雪白的毛被打湿,瑟瑟发抖地躲在墙根处,让人心生怜悯,倒是舍不得将它赶走。

    “郎君是位夫子?”

    柳时暮心中一动,答道:“当不起夫子这个名号,不过同样出自破落小山村。双亲正巧识得几个字,受礼乐熏陶,得了出山村的机会。便想教更多孩子识字,让他们也能见见更辽阔的天地。”

    “郎君大义,是我狭隘了。”之前她还觉着那些颜料不是这些孩童家中出得起的,原来都是这位郎君自掏腰包。

    柳时暮从书笈中拿出一副画,递在她面前:“这是今日我的学生所作,日出朝生,欣欣向荣,或许能解娘子心中郁结。”

    帷帽下的人微微抬眼:“郎君何知……”

    “起先路过,见娘子独立河边,忧思难忘。”

    姜樾之轻触纸张,算不得什么好东西:“郎君你说,若你的仇人落得悲惨的下场,你会如何做?”

    “是真仇人,还是假仇人。”

    姜樾之一噎,又听他道:“若辱我亲族,夺我家产,杀我亲人者,必当百倍奉还。若只是与人相处间起的龃龉摩擦,既然那人已没翻身之望,何苦为难。”

    姜樾之嗔笑:“你倒是有魄力。”

    “唯吾拙见,不值一提。”

    “可若你不为难他,旁人便会来为难你,又如何?”

    “无它,依心走便可。”

    姜樾之看着画上的朝阳,笔触稚嫩,并非出自大家之手。可就是这份单纯天真,才予人希望。

    “观娘子面相,乃豁达之人,必不会圈地自困,也不会后悔今日之举。”

    姜樾之心中触动,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之人,居然知晓她的想法。

    身边几位侍女都在宽慰她,言语之中都觉得她定是后悔当日之举。可只有她自个知道,就算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般做。

    楚千瓷于她而言,是天生的对手,亦是人生不可多得的知己。

    雨渐停,马车声音也逐渐传来,姜樾之起身:“听君一席话,吾心境明达,多谢郎君解惑。”

    柳时暮淡淡一笑:“在下并未多言,其实是非已在娘子心中。”

    马车已到跟前,姜樾之将那副画收好,上了马车。

    柳时暮此时方拿出怀中的帕子,细细擦拭着湿漉漉的发丝,唇角含着笑意。

    回到姜府,已近午时,姜樾之打算卸下疲惫,好好睡一觉。刚踏入梨云院,合欢便慌慌张张上前:“大娘子,您可算回来了,辰时末寿安堂便传人来请,领头的安嬷嬷面色不对,怕是出了什么事。”

    姜樾之面色一沉,道:“先替我更衣,即刻前往寿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