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初见梦貘
    许是那日春光惑人,纷扬落下的花瓣娇嫩,生动的恍若昨日。

    孟国公府后院,青草茵茵。

    十五六岁的少女闭着眼睛,闲散躺在草地上。

    修剪过的嫩草像刚破开初春的信号,张扬跋扈的向上抽条着身子,和田碧玉一般的色泽大片大片蔓延在眼底,怦然勃发着生命力。

    午后的热气逐渐散尽,经了一日阳光沐浴,它饱了辘辘饥肠终于餍足的随风摇晃,散发着光合下土壤烘烤出的洋洋暖意。

    又一阵风过,它刺挠着孟乐浠的手腕。

    不止手边痒,她悄悄睁眼,半眯了条缝去偷瞧身侧的林礼初。

    心痒痒。

    衣袖安静交叠着些许,她扬起的衣纱裙角被无声纵容着压在他小腿上。

    他似是困极了,初出学堂就随父入了官场。

    林老尚书可不像老孟,对女儿是千娇百宠,儿子若读不进书便当前世留下的孽缘养着,不出去危害黎民百姓就好。

    三岁习字,五岁读诗,七岁阅览群书;国之大义,君子之道,克己复礼,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也从没见过林老尚书展颜的样子,只见得林礼初每每提及父亲敬重的神情,与她孟府中鸡飞狗跳的生活比起,显得和家中不甚熟稔。

    “乐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久久,在她马上就要瞌睡得再撑不起眼皮时,他散了疲倦终于开口。

    可这明显就是送分题,公子卓绝,世人皆知他如新生的莹白珍珠,经了厚重的珍贵贝壳打磨而出的珠宝,初现就足够惹人瞩目。

    她抬手指向天际隐隐半现的圆月,此时太阳欲夕垂,另一边已有暗色。

    “像皎洁的那轮明月。虽尚未轮值夜中,但一定会高悬璀璨。”

    她扬起稚嫩的脸望着他,坚定,眸中亮闪闪的。

    他听了心里定是开心的吧?

    没有人会不喜欢赞美和肯定,她掩着雀跃的神色,故作镇定,实则写了满脸的骄傲。

    沉浸在自己满分答卷的她自是没有看见,他眼中的暗淡和落寞。

    倏尔间发间一重,林礼初侧身半撑起身子,倾近她。

    她下意识小弧度瑟缩了一下头,滞涩了呼吸,在什么都藏不住的年纪轻易就赤红了脸。紧张的反手攥住了青草,指尖蹂躏着芽尖,泥土玷污了指腹。

    她紧闭上眼,耳边心跳如鼓擂,轻抿了下水润的唇在静候着什么。

    可什么也没等来,覆盖住她的阴影很快离开。

    她疑惑地抚着被簪入发中的钗子,触手温热,带着他未散尽的暖意。

    “我们做个约定可好?为期三年。”

    她抬手,浅浅月色下与他勾了小拇指。

    虽然如今已是可以许婚嫁的年纪了,也不知为何要三年后再允答复,但她应下了。

    她早晚会摘得这明月。

    孟乐浠起身送他离府时,转身撞见神色淡淡的宋斯珩。

    他死寂般清冷的眼孤寂平淡,枯水般不起波澜,见她的白玉簪面上更冷一分,快了步子就与她错身而过。

    后来似乎是林礼初似是叫住了他,便紧随他离开府中。

    也是,他这么做定是不想惹来非议,叫她为难。

    她欣欣然簪戴着钗子,小孔雀一样开着屏去了母亲的院落。

    原来十年过去,这白玉簪竟然还在她的手中,甚至被她藏的这么严实当作宝贝一样防着宋斯珩这个家贼。

    但也仅有被发现的那一瞬间她慌乱了手,许是她自己也不曾想到它会留存至今。

    孟乐浠捋了捋思绪,发现如今这走向愈发不对,他害得她孟国公府被囚、姻缘不再,她现在不戳他两簪都算手软的了,他反倒还发什么火。

    才不惯他的臭脾气。

    孟乐浠当着他的面,开了红木盒将白玉簪取出,替换下发间的金钗。

    她挑眉,眼中挑衅:“不仅如此,我还要日日戴。”

    她就是故意的。

    虽然只是逞口舌之快。

    宋斯珩被气得嗤笑出声,她背着他私见林礼初他都忍了,现在还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戴着与旧情人的信物。

    他声音冷如冰窖:“甚好,你不是好奇三年之约吗?如今你自可去寻答案。”

    闻言她睁大了眼睛,好啊,这混账东西当年果真偷听他们讲话了!

    她止不住的心底唾骂他无耻,恨不得拿眼神将他戳成筛子。

    杀人犯法,杀人犯法……

    默默念着竭力克制自己的杀念,喘息间吐出口浊气,不得不说她成功被挑起了旺盛的求知欲。

    “若当初是你故意坏我好事,你就且等着我的休书一封。”

    必须休夫!

    这么阴阳怪气还不会侍奉的男子,留着也是嚯嚯自己命数。

    宋斯珩脸色铁青,短短几日,这种话他就听了两次。

    一次她大病初愈满眼抗拒,而这一次,为了旧爱。

    他甩袖离开,羡遥在门口靠着看终于落下帷幕,见他转身就随手带上了门。

    恰好风大,关上的门变成了用力闷重的一声。

    下一瞬他就收到了前面人的一记眼刀。

    他无奈撇了下唇角,揶揄了下唇倒也懒得解释,是风先动手的。

    屋内,孟乐浠沉着脑袋来回踱步,食指屈起抵在下巴上摩挲。

    “娘娘,再转就要晕了。”鹿衔随着她眼珠子滴溜溜绕了好几圈,抬手拉住了她。

    白蔹将被褥的最后一丝褶皱抚平,走到她跟前:“娘娘在想什么?”

    恐隔墙有耳,她扫了眼紧闭的屋门,刻意压低声音:“换装,易容,狸猫太子,武力压制。你们选一个,我们就出宫。”

    鹿衔一副了然,我都懂的眼神,重重点头。

    “这事我有经验,这次试试我的易容术……”

    孟乐浠凑了过去,两颗脑袋挨在一起蛐蛐着行动计划,新奇地摸着她拿出的硅胶仿真人皮面具。

    白蔹看着玩心大起的鹿衔,和被蒙在鼓里的娘娘,伸手将两颗毛茸茸的脑袋隔开,顺势一掀夺了人皮面具。

    “鹿衔,别逗闹了,陛下允诺娘娘可随意进出宫门。”

    “??”

    反应过来的孟乐浠一把揪住鹿衔的小辫子,她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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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不及,扬声讨饶向白蔹招手求救。

    白蔹默默退后一步,镇定自若地挪开眼睛,只当她活该。

    天子脚下的皇城一片富庶,倒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差甚大。

    不仅没有国破重建的低哀民怨,反倒是民风开放更甚从前。

    锦绣铺面里的掌柜是男子,就连那胭脂行当的伙计也是年轻的小伙,光是往门口一站就揽了不少女客。

    不过今日的倒是怪异。

    寻了处雅致的茶楼向下望去,过往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额头都用朱砂点缀着一个红泥点。

    她们一行三人本就惹人注目,不曾妆点眉心更显得另类,前来奉茶的小厮都一副欲说还休的神情。

    这是什么新的京城潮流?

    她甚是不解:“白蔹,他们怎么都点着红钿?”

    白蔹将茉莉花茶推到她手侧,温度适宜,醇香的花味扑鼻清香。

    她道:“今日百鬼祭祀,又称鬼沐节。”

    名门望族的小姐少爷多在这日闭门不出,恐被恶鬼缠身坏了家族气晕,所以她不知确实正常。

    每年的这日阴气至寒至盛,到了晚间便会鬼门大开,阴阳失衡便克制不了有戾气的恶鬼或冤死的亡魂来到阳间。

    穷凶极恶或手中沾了过重杀戮的人往往在今日会离奇横死。

    传说就是被亡魂缠身而死。

    也有极少许的良善之人不慎开了天眼,曾言看见过厉鬼横荡却毫发无伤,那便是得了天道垂怜,此后必定鬼怪绕行、厄运消散。

    为了防止家中年轻子嗣沾惹鬼神,被抽走了阳气,长辈便会在他们额间点缀朱砂以镇魂。

    晚间篝火与鬼车游街以送冤魂平息戾气,好早日轮回,再结善缘。

    孟乐浠一贯不信鬼神之说,尤其不久前还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若真有阎王殿,她倒想去看看她的命簿。

    茶凉,留了半盏。

    夜色逐渐浓郁,月上枝头,街道出了许多商贩来卖面具。上面几排挂着的都是张牙舞爪,青面獠牙的凶兽。

    她指尖随着视线扫过,这是梼杌饕餮,那个是上古穷奇,模样当真是慑人的紧。

    正蹙眉找不到喜爱的面具时,她眸光一亮。

    ——山海经中的梦貘。

    它长着一个挺而翘的长鼻,毛茸茸的雪白毛发栩栩如生雕刻在面具上,触之柔软细腻。

    她刚想扭头让鹿衔瞧瞧,“你们看……”

    身后早已没有了人,四下空荡了无人烟,白蔹和鹿衔不见了踪影,就连熙熙攘攘的人群也腾空消失,再不见戴着凶兽面具的百姓。

    月色像巨大的漩涡,眩晕间她看见了一只身形百丈的神兽,孤高清冷地卧在月下,抵靠着城墙。

    辉光静谧洒下在它柔顺的皮毛上,泛着莹白光泽,她攥紧了手中的面具,那许是和它一般无二的触感。

    她恍惚间看见了一双紫色的眼睛,神祇般低下硕大的头,望着她时眼波流转,像张细密又勾人心魂的网,不留余地的牢牢笼罩住了她。

    眩晕之下她试图抓住它,却远远落了空。

    ——那是梦貘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