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滟城追夫
    漠市外,一顶四檐翘角的步辇停在巷口,帘布以白匹蜀锦搭着碧翠垂帘,三人在皎皎月色下候着。

    这地下之城不见天日,灯火通明照映得如同无休止的白昼一般,让人忘了时间。

    孟乐浠提着天灯走快两步到了跟前,杏眼仔细搜寻了一圈,暗自蹙眉。

    怪了,宋斯珩哪去了。

    她食指曲起小心勾住步辇的帷幔,露出一条缝隙,趴着去瞧里面……

    “娘娘,陛下他走了。”鹿衔倚靠在轿沿上,好心在一旁搭话。

    走了?

    孟乐浠松了口气,一把掀开帷幔进去。

    姑且摒弃掉盘桓在她脑海中宋斯珩的冷脸,继而扑涌而来的画面仍是冬日大雪,剑下猩红。

    此番来漠城寻玄清,本想求个破解之策,却得了那般囫囵的答案,还搭进去了千金……

    孟乐浠猛地想起什么,拂开帘幕探头去寻。

    翊惟踉跄着步子吃力跟着,上身裹着她的外衫,此时已经被染红了一片。

    他低垂着头,竭力踩着步辇的影子却仍被丢在身后。

    疼也不吭一声,自顾自跟着。

    “白蔹,停一下。”

    她俯身钻出帷幔,提着红灯笼弯腰在车头,乌发在皎洁月色下晕染上光亮。

    待翊惟跟了上来,她伸出手,五指舒展在他面前。

    “上来。”

    他本是平静低垂的睫毛蓦地颤了下,莹白纤细的手并不催他,像捧蜜饯。

    他抬眼,灯火下的她眉眼柔和,粼粼的眼睛专注的只有他一人的影子。

    翊惟避开她的视线,并不去碰她的手,一跃而上步辇便错身入了内里。

    在森林里,蛊惑人的都致命。

    孟乐浠看着坐得离她三尺远,还警惕防着她的翊惟,顿觉头更疼了。

    玄清说走出去,可路到底在哪。

    她再恼不过,自失足醒来至今,便像走进了一团迷雾之中一样,好不容易走了出来,却发现陷入了更深的雾中。

    既无法知晓天命安排,那便从结果上杜绝发生的可能。

    “玄清天师,劳烦入内一叙。”

    不稍片刻,一袭白色身影入内,他神色淡淡,手中握着一条新的覆眼绸带。

    这青色的绸缎瞧着甚是眼熟。

    “玄清,你可知最善巫蛊之术的人在何处?”她直言道。

    大雪日,她不知是被何人仿若摄取了意识一样,像个提线木偶般任人宰割,瞳孔涣散,无论如何也唤不醒。

    倒是像被下了巫蛊之咒。

    若能提前破了此咒,许能破了死局。

    玄清唇畔挑起几分笑意,带着些许精明吊足她的胃口,“娘娘不若先许我些好处?”

    孟乐浠对上他浅金色的眼,暗暗唾弃,他这算盘珠子都快蹦她脸上了。

    半晌后,她让步道:“我让你留在宫中,常伴意中人。”

    他猝然移开了眼,恶劣的笑荡然无存,慌乱着眼睫掩饰道:“我那是要让她付出代价。”

    “哦,我信了。”她假笑着看他。

    说这种假话的时候,首先脸不要红,其次她还没指名道姓说意中人是谁,就不要急着对号入座。

    晚风荡起车帷,马匹上的青衣女子淡然翩然,扬起的裙裾少了一条布缕。

    他愣神望着,指腹摩挲手中绸带。

    “在滟城。”

    滟城,百年前帝王发现镇国之宝的地界。

    当时大面积的国土遭逢三年旱涝,不是西边大旱接连不断,便是东方大雨成灾,庄稼粮食毁于一旦,民不聊生。

    先帝闭门抄默百遍佛经,而后到滟城叩首于开国女帝埋骨之地,虔诚诵经祈福。

    七日后下了场大雨,在女帝埋骨之地发现了神像,自此往后风调雨顺,开创了二代盛世。

    巫蛊之术、苗疆异族、占卜命理、医学炼丹便在滟城盛行,百年间已然成了风气。

    德鑫殿内,孟乐浠捧着书册将滟城历史从头页翻至尾章,字句不落。

    睡意朦胧间书册从指尖滑落,她猛地醒来,抬手去探身边,依旧无人。

    她带着疲倦扬声唤人:“白蔹。”

    不过须臾,她抬步走至内寝:“娘娘可是又做了噩梦?”

    边说着,她边到眼前将书册拾起,工整归放于书架上。

    孟乐浠摇了摇头:“没有梦魇。宋斯珩在何处?”

    白蔹有些诧异:“陛下他走了,不在宫内。”

    “嗯?!”

    她默默吞咽下喉咙,合着鹿衔说的他走了,不是先行回宫了,是真走了!

    总不至于气得他离家出走了不成。

    见孟乐浠错愕的神情,白蔹继而解释:“陛下去滟城了,临行前担心娘娘便先去了漠市。”

    去了滟城?她眉心一跳。

    “他去那里干什么?”

    白蔹敛起眉眼,沉声道:“镇国神像失窃。”

    孟乐浠一怔,每年夏末祈福秋收的国之祀礼就要来了,关系民生与和平,却在这个关头出了这等事情。

    不过倒也为她去滟城寻了由头。

    她豁地起身,郑重拍了拍白蔹的肩膀:“出了这事,本宫身为一国皇后,深感愧疚担忧,夜不能寐,理应一同肩负起重任。”

    白蔹静默着看她演完,脑中过滤要点。

    懂了,她想去滟城游玩了。

    天不过蒙蒙亮,白色的四檐翘角步辇便低调着出了宫,玄清和翊惟将马纵得飞快,在冷清的街道疾驰而过。

    鹿衔半个身子都挂在白蔹端坐的身上,睡眼惺忪,脑袋上的呆毛翘着两撮,显然刚被人从被中拎了出来。

    她半睁眼睛,嘟囔撒娇着拉长尾音道:“娘娘,非要这么赶路吗?”

    孟乐浠从怀中掏出巾帕,虚虚擦着鳄鱼的眼泪,望着窗外黯然神伤:“太过思念陛下了。”

    鹿衔打了个寒颤,瞌睡醒了一半。

    好惊悚的笑话,好像当时边骂边掌掴的是别人一样。

    快马加鞭,待追赶上宋斯珩时,已经临近晌午。

    他中途过夜落脚的便是这间客栈。

    一路颠簸,孟乐浠腿软着下了马车,捶着酸困的腰间,迟来的困意愈发难熬。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二弯腰招呼着入内。

    从楼上缓步下来了一道玄色身影,抱剑倚在扶梯上。

    “羡遥!”正踌躇纠结的鹿衔看见他,亮了眼睛。

    羡遥冷凝的眼神锋锐地看向翊惟,他敏锐感受到来者不善,便乖戾地凶视着与羡遥僵持对立。

    孟乐浠困的不省人事,再暗流涌动的气氛也熟视无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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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打个哈欠:“他人呢?”

    “二楼玄梯右手边,第三间。”

    得了回复,她旁若无人的晃悠着径直而去,抛下他们自行解决。

    “笃笃笃……”她叩响木门。

    不稍片刻,门被打开,沁着冷香的熟悉气息袭来,他手撑在门口严严实实堵住内里的卧室,垂眸看她。

    他刚想开口,倏尔间她抬起纤细的食指,抵在他的唇珠上,堵住了他未开口的话。

    “困了,漠市的事等我睡醒再吵。”

    而后从他的臂弯下钻过,雏鸟归巢般展着双手向绵软的被窝飞扑。

    她深陷在锦被中,还残留了些许余温。阳光洒在室内有些明亮晃眼,但实在困极懒得再动,她手指蜷缩将脸埋在被中避光。

    室里安静得很,宋斯珩抬步到窗前,替她拉下帘幕,室内落下一片幽幽暗色。

    他自是不打算就这般放过她。

    孟乐浠软白的脸像糯米团子,睡着的时候乌黑浓密的睫毛乖巧垂落,殷红的唇微微嘟着。

    他眼底浮上暗色,想欺负她。

    身侧的锦褥微陷,阴影带着来人的气息覆下,一根微凉的手指戳着她粉润的脸颊。

    她困恼地攥住他的手,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推倒在床榻上,胳膊一横,压在他的腰腹上。

    “别闹了宋斯珩,好困。”她偏过头,脸埋入他温热的肩窝。

    下一瞬她便被揽入怀中,男子宽大的手安抚地落在她的背后。

    他在她耳畔不依不饶的引诱:“为什么要跟来滟城?”

    孟乐浠抬眸看着眼前贴近她不足半掌,掩藏不住欣喜的眼睛,清冷下像亮了一汪星池。

    她在此刻发现,嘴巴像被封上了一般,喉间再发不出声响。

    她不想告诉他,再有六个月,他会被她亲手杀死在凛冽冬雪中。

    他漆黑的眼睛像冷清的夜空中,乌云散去,展露出的一片璀璨星光。

    让人心生恻隐,不想毁了他的喜悦。

    只想他,明月高悬。

    她指腹落在他好看的眼睛上,扑簌的睫毛刺痒着她指尖,她低声喃喃自顾自道一般:“因为我想陪着你。”

    回应她的,是他愈发揽紧的臂膀,和他屏息间沉重起来的呼吸。

    孟乐浠顺势揽住他的后颈,颇有些不解:“看见我掷下千金为买一个男子,你不生气吗,为什么还要为我点了天灯?”

    这般行径确实不像他的作为。

    他每遇上林礼初,哪次不是将她折腾得不轻,不依不饶的。

    宋斯珩抬手捋顺着她散落的乌发,像抚着上好的锦缎般爱护,视若珍物。

    他清润的声音低低响起,像情人之间的喃喃细语:“栀栀喜欢,便是无价。”

    千金,万金,于他眼中也是死物。

    七年前他覆灭旧朝,执剑离开帝王寝宫时,阳光温驯落在他的身上。

    他想到的不是大仇得报的畅快,心中唯有一个声音,他曾经不曾拥有或缺失的一切,今后他终于可以给栀栀了。

    她这般娇贵明艳,再难养,他也养得。

    “不是那狼崽无价,是你的喜欢,无价。”

    伴着他清冽的声音,字句平仄掷地有声的像颗种子般,落在她的心尖尖。

    风一吹,大片大片的嫩草肆意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