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给她灌了一勺温水。
嗓子正干得冒烟儿,一勺水怎么够?
海棠立刻凭着本能,伸出手去空中乱抓。
“海棠,你醒了?!啊呀,谢天谢天!谢谢观世音菩萨显灵,南无阿弥陀佛!”一个惊喜的女人声音,有些粗,有些老。
与此同时她好似捉到了一只碗,顿时一把紧紧抓住,抬头张嘴就去喝。
动作大,碗里的水荡了出来,沿着她的嘴角,一路流经下巴、脖子,最后滑到耳朵背后,消失在枕头上。
“哎呀!”那老妇人惊呼道,“慌啥嘛?又少不了你的。看,把枕头被子都打湿了!”
她眼没睁开,捉着碗不放手。惊呼的人无奈,松了碗,想去扶她起身,只她不管不顾捉着水碗就猛喝了一大口,顿给呛着了,咳得凶,脸色胀得通红。
水碗被大力抢走了。
然后有只手穿到她脑袋下面托住她后脖子,动作利落地把她扶坐了起来,啪啪啪,照着她的后背就是一通猛拍。
那巴掌很厚实,力度也不小,像在砸,把她拍得胸口疼,但到底呛咳得没那么凶了,慢慢缓了过来。
后背的手撤开了,来到她嘴上快速抹了两下,几把抹干净了挂在她嘴角和下巴上的水渍。那手还想给她擦拭脖子和耳朵上的水,她闭着眼扭头躲避。
那只手不是一般的粗糙,刮得她皮肤疼,不想让它再碰自己。
水碗重新抵到了她唇边,那个粗老的女人声音说:“别急,慢慢喝,小心别再呛着了。”
海棠赶忙又伸手去捉住了水碗。
指腹在碗壁上轻轻抚了抚,硬硬的手感和温温的感觉,很惊诧,这太真实了,不应该啊。但她现在渴得不行,埋头就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个底朝天。
碗再度被拿走,一双手捉着她的肩膀把她放倒在枕头上。嘴上又被那只粗粝的手抹了两把。海棠始料未及,没躲开,不舒服地蹙了蹙眉。好在那手没再给她擦嘴了。
解了渴,意识更加清晰了。
但是眼皮儿还是有点沉,不大睁得开。
然后她听见那妇人絮絮说:“你先睡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两天没吃东西了,醒了肯定会觉着饿。哎,你爹那个砍脑壳的怎下这狠的手?差点把你打死。我们娘俩儿上辈子一定是作了孽,才叫我们今生要吃尽苦头。”跟着是几声低泣。
海棠心里好笑。
这妇人说得跟真的似的。
她都死了,还吃什么东西?
可这妇人又是谁?怎说她和自己是娘俩儿?这会儿老妈应该在自己的坟前哭丧了吧。
过了会儿,耳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那妇人在收拾水碗,下了地。然后脚步声响,还有关房门的声音,周围安静下来。
太静了,静得她有些害怕。
好像昨天经历的那些只是一场噩梦,而现在才是现实。这是不对的。
可是,先前一番折腾,听觉、触觉、嗅觉,一切的感觉都跟真的似的。好奇怪,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境?
海棠努力地缓缓张开眼来。
她躺在一张床上。
床上挂了蚊帐。她看清楚头顶上不知什么布料的蚊帐那颜色难以言喻,发黄发黑,暗沉沉的,是多久没洗了?隐约她还闻到了一股不知从床上哪里散发出来的汗臭味儿。
屋内光线昏暗,没有灯光。
现在似乎是大白天,床对面有透进来大片发白的光线。
海棠扭头看去。
对面是一堵泥墙,墙上嵌着很大一扇木格子窗。窗格只有麻将块般大小。外面的天光就是从这些窗格子透进来的。木格窗灰尘扑扑,像是好久都没打扫过。这会儿似乎是上午,有细碎的阳光从窗格子那些四方形的空洞斜着照射进来,光斑最后都落在朽旧的窄窄的木窗台上。柔和的光影中,她甚至能看见不少窗格子上蒙着小小的蜘蛛网。
海棠皱着眉头努力撑起身体探看室内。这一看,眉头越蹙越深。
泥墙泥地,床头一张木质斗柜,暗沉的灰色,说明很有些年头了。一张木质圆凳摆在床前,已经包浆了,表面油亮发黑。
再没了别的家具。
她抬头看看天花板,木梁灰瓦,跟窗子一样灰尘仆仆的,还吊着不少蜘蛛网。另外,房梁上甚至还吊着五六块黢黑的腊肉!
这绝不是在梦里啊。
梦里不会有阳光。
这也绝不是自己那个世界的卧室。她从没见过这样小而穷酸的房间。
虽然她是小县城出身的人,她和老妈那个家虽然也不大,但好歹是商品房,瓷砖地板粉白墙,窗明几净,收拾得整洁又温馨。而她家乡下的亲戚也没见过住这样屋子的,人家住的都是小二层的乡村别墅。
海棠倒下去,躺在枕头上大口喘气——这分明是活人的感觉。那么她在哪儿?
竖耳细听,没有汽车烦躁的鸣叫,也没有嘈杂的手机铃声和短视频的声音。那么她是在梦里?人死了还能做梦吗?或者说人死后的感觉就如在梦里?
可是喉咙干得冒烟的感觉没有了,她甚至还能在嘴里舔到湿润的滋味。还有那个妇人给她拍背、擦拭嘴角水迹,痛的,温的,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啊。
海棠闭上眼睛。
深深明白自己是死了的,真是死了。她短短的二十四年的人生,定格在中医院一楼大堂冰冷的地板上。
不必伤心,死都死了。
海棠自我催眠着,安心地闭着眼睛等着自己被分配去往天堂或者去往地狱的那一刻。
胡思乱想着。
来的会是天使还是黑白无常?哦,应该是无常。天使是外国的。那么来的是黑无常还是白无常?……哎对了,我们娘俩儿?那妇人好像这么说过。但她怎可能是自己妈?还有爹!这梦里那个老妇人好像还提到了她爹。
但她可没什么爹!
老妈讲,怀她的时候,那个男人管不住下半身,跟个摆水果摊的风流寡妇搅合在一起。老妈是个要强的,她还没出生,就把她那物理学上的父亲蹬了。
妈妈在男人身上吃过亏,后来就总教育她要现实,“男人都靠不住,只能当踏脚板。一切以自己过得好为原则,该甩就甩,该抢就抢。”
她把老妈的话奉为圭臬。
只是,呵,精明了二十四年,最后却被个恋爱脑弄死。老妈,你在坟前肯定对着我的遗像,把墓碑都骂得狗血淋头了吧。
海棠苦笑着回首自己短暂的一生。
她继承了妈妈漂亮精明的优点和她浅薄的价值观。
青少年时期她看韩剧,很喜欢穿白大褂的医生男主,于是立志将来找个医生男朋友,以后再发展成丈夫。医生赚钱多,以后老公赚的钱她都捏在自己手里买买买。她负责美,老公就负责赚钱养家给她买买买。
但她学习成绩不好,那会儿都忙着谈恋爱去了。没办法嘛,长得太漂亮了,太能招男孩子喜欢了,她不恋爱完全说不过去啊。反正将来她会凭借美貌找个医生老公养自己一辈子,这么努力干嘛?
所以她傅海棠就是这么样一个人——自认为精明又漂亮,是个心机girl。因为成绩不好没考上医学院,勉强上了个卫校。就是这样的条件,还一心想去大医院当护士,找个医生老公躺赢一辈子的主。
但是老妈支持啊,大赞她这想法好,“男人找的钱都是给女人用的。女人只要漂亮就好了,成绩好顶屁用!”
只是她和妈妈这么想的时候,却忽略了男人也有自己的想法。
靠着老妈施展半老徐娘的魅力找了个秃顶二婚老公,在继父的运作下,她从卫校毕业进了县中医院当护士。
中医院里事业有成还年轻英俊的男人绝对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但医院里又不乏大把年轻漂亮的护士妹子,人人都存着找个大夫当老公的心思,那必然就僧多粥少了。男人被众星捧月,人家就不免飘啊,人家想要的已经是左拥右抱的帝王生活了。海棠想退出。她可没兴趣为了男人争风吃醋。从来都是男人为她吃醋的。偏人家还不让,缠着她不放手。另一个被骗了感情还骗了身子的小护士怀上了,正以此逼婚,男人干脆抛弃了她,对妹子说心里只有她傅海棠一个。护士妹子恋爱脑,不怪男人,只把自己的不幸全都怪在了她身上。
海棠记得那天……不,事情分明就发生在昨天……昨天早上,她刚上班,正在准备室里整理要给病人输液换药的东西。护士妹子发了疯一样闯进来,用把手术刀比在她的脖子上,一路拖着她往走廊里去,口中大喊大叫着那渣男的名字,“XX你出来,你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你是要我还是要她!”
男人自然没出现。
海棠也是没料到人疯狂起来,那爆发力有多大。
她比那妹子还高了半个头,竟给她一把手术刀比在脖子上半点不敢动弹。她说怎么做她就只能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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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做。
护士妹子一遍遍喊着渣男的名字,眼神儿已经疯狂了,双目赤红,抖着手把手术刀翻了个面,她脖子上立刻就给划出了一条血痕。她惊恐得只得跟着对方后退,背已抵着栏杆,退无可退时,她努力把脑袋往后仰去,想着离刀刃远点。
“XX,你出来啊!你出来把话说清楚!我给你十秒钟的时间。如果你不出来,你两个女人都得不到!我开始数了,你听见没?10、9、8、……”
尖叫,呼喊,跑动,捂脸捂嘴捂眼睛。
最后一秒男人也没出现,疯女人扔了刀,发狠地一揽她的脖子禁锢住她,然后毫不犹豫地从三层楼上跳了下去,嘭嘭两下,先后砸在一楼大厅里,脑袋先着的地……
什么人在剥剥地敲着门。
海棠无动于衷。
直到听到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她一惊,瞬间弹坐而起。
一个着藏青色粗布衣裤的老妪端着个土碗跨进屋来,见她睁着眼睛,木呆呆地坐在床上望着门口,顿时脸上一喜,“海棠,你终于醒了!”
这个声音,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原来这老妪就是她梦里那个又粗又老的声音的主人,她给她喂水擦嘴,对着她哭……
海棠眨眨眼,视线扫过老妇人的全身,“您——”
老妪脚快,已经坐到床沿来。
靠得近了,海棠隐隐闻到她身上一股形容不出的怪味儿,跟她身下的床上一样,眼睛不由自主朝老妇人身上多看了几眼。
老妪精瘦、个小,巴掌大一个脸。上身是一件绣了花边的斜襟衣裳,半高领,锁着脖子,盘扣。头发是挽起来的,在后脑勺简单的挽了个髻子。发质粗糙,有些油,间杂不少白头发。她坐上床沿,双脚都吊在了半空。提起来的脚上踩着一双黑色布鞋,没穿袜子,鞋面脏污不堪,鞋底还粘着明显的草木灰。
“饿了吧?快把这碗粥喝了。”老妪将一个褐色的土碗递过来。
泛腾着热气的米香登时扑面而来,勾得海棠大大地吞了口口水。
她的视线拉回来看向碗中,其实清汤寡水的,但是乳白色的米汤,怎也抑制不住那扑鼻的香味儿让她直咽口水。肚子好像应和似的,这时候咕噜咕噜直叫唤。
她不是矫情的,立刻把两只手都伸了过去捧住碗,勺子也不用,三两下便把一碗稀饭喝了个精光。连碗底都舔了两下。
只,心里则搅起了巨浪。
这餍足的感觉,实在不能太真实了。
莫非自己死后还魂了?难道这就是借尸还魂后的新家和亲娘?
想到这老妪可能是自己现在的便宜娘,海棠偷偷的抬起眼皮儿,直不楞登的把老妪看着。
老妇人一张饱经沧桑的脸,褐色面皮,眉头额角的皱纹都很深,看着至少有五十多岁了,只完全看不出她年轻时候是否是个美人。海棠开始担心,自己借这个身体,会不会把引以为傲的美貌作没了……
不想目光被老妪捉了个正着。
她慈爱地伸手将她额前的乱发不甚温柔的一把拂开,还卡在她耳朵上,笑道:“你总看娘做什么?像不认识了似的。烧糊涂啦?”说完还真担心起来,褐色的脸皮皱成一团。伸手就贴在海棠的额头上,然后又摸了摸了她自己的额头,摇着头说:“不烧呀,怎么人一副迷糊样儿……嗯,定是睡得久了,还没清醒。”老妪自言自语地自我安慰着,重展笑颜。
看碗空了,她接过碗溜下床就要走,海棠巴巴地看着她。
提脚就要走,像才想起似的,问她:“吃饱了没?”
海棠立刻把头摇得像拔浪鼓。
老妪呵呵笑起来,“看来真是饿得很了。我再给你添一碗来,一定要吃饱些。”
海棠忙道:“要稠点。”说完后发现自己口吻就像在家里跟自己老妈撒娇似的,顿时有些莫名担心,把老妪的脸色紧盯着。
不想那老妪哎的答应了一声,仍旧笑呵呵。
哎,她还真的是自己的老娘了??
“啊对了,”老妪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身来道:“忘了给你说,你丈夫来了。虽然他还没把话明白地说出来,但我们听他意思是来退婚的。你爹正在跟他交涉。等事情谈妥了,打消了你丈夫退婚的念头,我来叫你你再出来啊。这婚若是退了,那彩礼自然也是要给人退回去的。为这事儿,这会子你爹正恼你恼得不行,他压着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发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