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 38 章
    难不成那个寨神林,其实就是因那棵巨大的皂角树而命名的?

    一树成林。

    活了五百多年的树,说它是神树,好像也说得过去。

    回到家,刀莲生帮她把背篓里的衣服晾到竹竿上,便去了堂屋。

    海棠则转去灶房,先揭开锅盖看了眼锅里。空空如也。

    刀家没给她留午饭。

    极度失望。

    微微有些难过。

    深深叹一口气,把锅盖盖上,海棠开始想辙搞吃的。

    她今天只吃了早饭那一顿,此刻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今儿她办砸了事情,哪里还敢别指望去找刀家人要吃的了,刀莲生更不可能。

    想起他下午回来时那脸色,海棠心里就堵得慌。

    在灶屋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自己中午掰回来的那一背篓竹笋。

    想着会不会在灶膛那边堆着,于是摸到灶台上的火镰和火石,点燃油灯,托着灯碗打算转到灶膛那边去翻一下柴禾堆。

    这时候莲叶进灶屋来,海棠便问她看见自己中午掰回来的那一背篓竹笋没?

    莲叶道:“娘让我倒进茅坑里了,说是沤肥。我原还想着把笋壳叶子剥下来当柴烧,可是太难剥了,那笋壳毛也太容易沾手了,就干脆一起倒掉了。”

    海棠:“……”

    莲叶看海棠正站在灶膛那边,以为她要生火煮东西,又迟疑地说:“嫂嫂,娘说,说这段时间,你还是暂时不要碰锅灶了,饭我来做,免得你又……”话说到这里,莲叶精乖地戛然而止。

    说得这么明显,海棠自然听懂了,扯了下嘴角,“那我想要烧洗澡水怎么办?”

    “我给嫂嫂烧好。”

    海棠只得道:“好吧。麻烦你了,小妹。”

    “不麻烦,不麻烦的。”莲叶诚惶诚恐地摇手,问道:“嫂嫂现在要洗澡吗?”

    “嗯。”

    莲叶便赶紧给铁锅里掺了一大锅水,盖上锅盖。然后看她一眼,面色小心翼翼的。

    海棠把油灯放在灶台上,把灶膛这边的位置让给她。

    莲叶赶紧走过来坐到灶膛边就开始生火烧水。

    海棠在泥地上站了会儿。

    为了把泡软的地面早点弄干,下午白氏指挥两个女儿用撮箕给地上铺上了厚厚一层草木灰。如今进灶屋,人人都会沾一脚的灰。

    干站了会儿,海棠走到石案边,拿起了菜刀。

    莲叶一直偷瞧嫂子,先看她脸色不大好,心里便犯嘀咕。

    虽然一同生活的时间不长,但是这个嫂嫂已好几次叫她刮目相看。就说堂伯娘那么强势的人吧,把她自己的儿媳妇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可在嫂嫂这里,一起头就吃了瘪。所以嫂嫂本质上绝对不是个表面看上去那么温柔可欺的女人。

    今日弄出的事情阵仗挺大,不知道最后会怎么了结。她总觉得,嫂嫂心里憋着股气没出。怨气、闷气、火气,不知道是哪一种。她这模样,是想出气来着。

    然后就瞅到了海棠竟拿起了菜刀,莲叶顿时惊得脸色发白。

    她倏地站起身来,结巴道:“嫂,嫂子,你要做什么?”

    海棠头也不回道:“搞点吃的。”

    莲叶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没听懂她的意思。

    只见海棠拿起案板上的菜刀转身就出了灶屋,莲叶立刻追到灶屋门口,又见海棠提起外面的空背篓背在身后,然后疾步往后坡竹林去了,莲叶方才暗吁口气。

    只是,目送海棠转过牲畜棚后不见了身影,莲叶只觉得满脑子浆糊,不知道嫂嫂要干什么。

    天都黑了,哥哥才将她从外面找回来,她怎么又往外走?

    想了下,莲叶回身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禾后就往堂屋跑去。

    “哥,你来下啊,帮我提桶水到坝子里。”莲叶没进屋,躲在堂屋门外抻着脑袋朝刀莲生猛眨眼睛。

    刀莲生正坐在火塘边闷着头咕噜咕噜吸水烟。

    这烟叶又老又碎,好多叶梗,都是舅舅家卖不出去的边角料。

    每年母亲去舅舅家走亲戚,回来就会给他包大几斤。

    除了烟叶,还有茶叶。

    家里喝的酽茶,从没自己花过钱,也是从舅舅家拿回来的。

    舅舅家里种烟叶,也栽茶树。他家有一匹山的茶树。舅家是白宏寨数一数二的富户。

    他做梦都想有舅舅家那么发达。

    闭上眼,又猛吸几口劣质水烟。

    今天发生了太多让人心情不快的事情,他现在什么活儿都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去,被子蒙头大睡一觉。

    他经营的这个家,从十五岁他独挑大梁开始,他从年头辛苦到年尾,一年又一年,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反而这日子越过越差了。家里好多吃用的东西都要靠亲戚、靠乡邻帮衬、周济。

    一次两次,人家不会说啥。可是年年岁岁如此,连自己也觉得脸皮太厚了。所以不能怪亲戚乡邻现在看到他、看到刀家人都嫌!

    越想,刀莲生心里越苦,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日子过好。思来想去,能想到的,不外乎还是明日起早一点,能多做一点是一点。勤劳肯干些,日子定然会转好的。

    这样安慰自己一番,却马上又自己打破这种幻想。最后,脑子里空空的,唯有多抽几口那呛嗓子的劣质烟叶,把那些不快驱散走。

    母亲和妹妹们还在火光里忙碌着。

    那个女人也不知道在灶屋里磨蹭什么。这种时候,她该来堂屋跟着娘绩麻啊,唯有这样才能让娘心里痛快些。

    莲叶在外面叫他,像是有话只同他说。

    刀莲生于是放下竹筒,出了堂屋。

    莲叶引着他走到灶屋门口,才说:“哥,刚才嫂子拿着菜刀,背着背篓往后坡上去了。”

    刀莲生眉头紧皱,“她有说干什么去么?”

    “嫂子说搞点吃的。”

    刀莲生顿时心下懊恼。

    之前就知道她没吃晌午饭,但后来去寨神林找她时,给她的行为吓到,啥也忘了。一转眼回到家里,更是把她饿肚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天色已是乌漆墨黑的,她去坡上又能搞到什么吃的?夏天的山里,晚上只有蛇鼠虫蚁出没。她真是乱来!

    刀莲生疲惫地暗叹口气,想着只好再去找她回来时,见莲叶说罢就往灶屋跑。

    刀莲生有点奇怪,跟进来看。

    莲叶正在往灶膛里添柴禾。

    “你在煮什么?”

    “哦,嫂子说想洗澡,我给她烧锅洗澡水。”

    那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这么想着,那头牲畜棚外果然就转出来一道模糊的身影。

    竹林就在房子背后,海棠也没走多远。

    只是中午太贪心,她把大的竹笋全掰了,只剩下些个头小的。剥了笋壳估计就只有大拇指粗细了。天色又黑,竹林里光线更暗,她心头害怕,只好赶紧掰了五六个中午时候嫌弃得不行的小竹笋便回来了。

    五六个,料理出来,一碗都没有,但充饥是完全没问题了。要吃饱肚子,就差点意思。先这么对付过去吧。

    海棠看见刀莲生立在灶屋门口,两人对视了一眼。

    男人神色严肃,眼里有掩不住的不快。

    海棠不知就里,但想,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主动招惹他。于是手拿菜刀背着背篓,低着头侧身从他身旁经过,快速钻进灶屋去了。

    刀莲生没跟进去,目光已扫到她背篓底下寥寥几个带笋壳的竹笋。

    竹笋能吃,他第一次听说。

    那玩意儿每年春天都发,尤其五月份的时候,一场雨水过后,密密麻麻带壳的笋子冲破土层冒出来。是以,从没打理过,但坡后的竹林越发越多了。每年做竹子编出来的东西也多,但多不过它新发出来的竹笋,真是用之不竭。所以大家都爱种竹子。

    为了不让竹笋顶烂了屋基,碧约寨人建房子的时候,地基都要比竹林矮上一米多高,并且家家户户在房子背后都要挖一道后阳沟来,以便将房子和坡后的竹林分隔开。

    遍地能见到的玩意儿,从没在意过的东西,没想到竟是能吃的?

    刀莲生半信半疑,在外面听见海棠对莲叶说:“莲叶,你帮我把这几个竹笋埋在灰堆里烤。像烤辣椒那样。”

    莲叶道:“嫂子,不剥笋壳吗?”

    海棠说:“不剥。”

    莲叶又道:“嫂子,这真能吃吗?”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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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海棠语气轻快,“鲜美得很,比辣椒还好吃,比蘑菇还鲜美。对了,蘑菇,你们吃过蘑菇吗?”

    “当然吃啊。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经常去深山里挖蘑菇回来吃。我一般都是跟着哥哥去打猎的时候去深山里采摘。林子外头一点的地方,都被其他人采完了,轮不到我们,就只能往深山里走。”

    “这样啊。不过可惜竹笋快要过季节了,它长得太快了。过不了几天就变老了,不能吃了。”

    莲叶道:“如果真的能吃,下次我早点去采回来。我们寨子里好多竹林,都没人掰那个笋子吃。我们不知道是能吃的。”

    “我们那儿经常吃这个,特别是用它来炒腊肉,那是人间美味的一绝啊!”

    别的不说,只说她忽然提到腊肉,顿时叫刀莲生同莲叶一样,控制不住暗暗吞了口口水。

    刀莲生赶紧走了,回了堂屋。

    海棠指挥莲叶把五六个小姑娘手腕粗的竹笋埋进灶膛滚烫的灰堆里,然后又把石臼搬出来,舀了瓢水刷洗干净,再把石臼倒扣在筲箕里晾干水分,等待待会儿竹笋烤好了,捣碎了来吃。

    完事后,她去拿洗澡要用到的干净衣裳。

    堂屋门开着半扇,海棠到了石阶前,有点犹豫。

    这会儿婆婆和大姑子自是坐在火塘边忙碌地料理那些大捆大捆的麻筋。

    来刀家不足半月,海棠看到的刀家的女人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打理苎麻了。几乎天天晚上在火塘边一坐几个小时的伺候那些细长的麻线。

    早前海棠曾好奇地问过莲叶那些苎麻到底要多久才能打理完。

    莲叶说,家里那几块苎麻地收割回来的苎麻,从采收剥皮、到搓成线、到最后织成布,每年婆婆都要侍弄两月左右的时间。

    “头麻收回来织成布后,娘几乎休息不了几天,因为两个月后差不多二麻又要开始收割了。不过二麻的量远比不上头麻,所以后面花费的时间差不多要少一半多。娘也就会轻松很多。”

    按照莲叶的说法,再按照苎麻一年收三次来算,那不是碧约寨的妇女一年中有四个月时间都在干同一件事情?这几乎占据一年三分之一的时间了。

    婆婆今年六十四岁了,自从十六岁她从白宏寨嫁到碧约寨开始跟着她自己的婆婆学习料理苎麻,除去前头十六年她做姑娘的时间,后面几十年,四舍五入,可谓,这活儿她几乎做了半生!

    海棠便忍不住想,人生的一半时间都在绩麻织布,呜呼哀哉,她肯定干不了这个。

    可是碧约寨的女人,几乎个个都像婆婆这样过一生的。如果她不愿学,或者学不好,那么,不会绩麻织布的女人,不但婆婆嫌弃,时间长了,丈夫估计也是挺嫌弃她的吧。山里男人,哪个愿意养个废物妻子呢?

    海棠不敢想长远了。

    但她能肯定的是,她绝不要做个一生一半时间都在绩麻织布的女人。

    不过,这苎麻料理的时间长,却也是刀家、是碧约寨的寨民们一项十分重要的进项。

    每年苎麻收割后不久,就有外来的人来寨子里收购麻线、麻绳以及织成的麻布。各村寨里也有马帮。夏季的时候,马帮驮运的货物就主要是这一类,从山里驮到外面世界去贩售,大家都赚些辛苦钱。

    据说刀家一年三季的苎麻收成,总共可织布六十丈,也即是两百米布。

    织成的麻布,除了管够一家子的穿用外,剩余的就是去换成钱。这些各种苎麻产品,麻线、麻绳、麻布等等,每年大约能让刀家有五两银子左右的进账。

    五两银子,正是一头青口骡子的价格。

    海棠在门外看见刀莲生跟他娘在碰头低声交谈,隐约就是在说骡子的事情。慢慢的,白氏脸上显出不耐,最后母子俩大声争执起来。

    听吵架的内容,还跟自己有关,海棠更不便进屋去了,便立在外墙根儿下。

    前头内容没听到,只听到两句,母子俩就吵完了。

    “我就饿了她一顿,你就来找我理论。哼,你就由着她吧。你堂伯娘早就教过你,女人得打,不打不听话。你看人家德生把媳妇治得多听话。你这么将就她,她还不是不让你进屋上床挨她!”

    “娘,别说了!——行吧,就照您的意思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