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时愿软睫微垂,望着那一封手书和珠宝。
心中满是默然,甚至还有一丝作呕。若是在盛府拜别的那日,是她彻底心中放弃这段感情的一刻,那么此刻,就是她在庆幸自己完完全全看穿了盛怀安,这位伪君子。
什么才望高雅、臻于至善全是假的...
盛怀安想让姜时愿自己念着他的好、体会他的难处,又想教姜时愿收下好处之后,从此一刀两断,莫妨碍了他与独孤家小姐的婚事...
他这一切不是为了做给未婚妻看的,也不是为了弥补姜时愿,而是为了安抚他日夜作祟的愧疚。好似这此法一举下去,既能消除他的婚前仍属意于另一外的女子的不忠之念,又不算个负心汉,辜负与姜时愿之间多年的情意。
盛怀安不仅自我欺骗,且又懦弱,连最后的离别都不敢亲自面对,还要委托小厮递来书信。
这样的男子不值得她一丝神伤,从前温存的种种再也无需回忆。
思及此,姜时愿神色微动:“身外之物我皆不需要,有句话有劳你帮我传达给盛公子。”
小厮道:“姜小姐,请讲。”之前喊了那么多声小姐都不是真心实意的,唯有这一声实在让他发自肺腑。尽管眼前几经流转颠簸、身无锦衣,耳无耳铛,发间无珠钗步摇,可不知为何小厮从她身上看不出一点明珠黯淡,反而更让他生畏。
果然,有些东西不是靠锦衣华服便可加身的。
姜时愿:“今生不欠,从此不复相见。”
小厮问道:“那手书呢,娘子当真不看一眼吗?这封手书乃是公子字字涕泪、彻夜不眠写给娘子的。”
谈及手书,姜时愿掌心覆上泛着金箔的信笺。小厮的嘴角也随之扬了起来,心念着总算解决这麻烦事了,可下一瞬,却弧度就此凝固了。三月时节,柳絮纷飞,随风一同卷走还有女子一手撕碎,抛向空中的手书。
小厮看傻了眼,公子的手书就这样被姜时愿看也不看,撕个粉碎,又让它似是无用之物,随风飘走,心中叹道,这女子心真狠啊。
一袭素衣的姜时愿从簌簌而落的‘纸雨’中悠然转身,神情出奇地平静:“信写了,就一定要看吗?可惜迟来的信件不逢时机,而收信者也不会一直驻足等待。”
当姜时愿在暗无天日的女囚之时,皇陵之时,我曾多都盼望着能收到他的一封信件,告诉她在这人世,她还有可信任之人,还有可以依托的人。无数次看到铁窗外的繁星夜色,她就会想起上元灯节,盛怀安因为牵起了一段绢帛而红了脸颊,在月下起誓:一定会娶她为妻,白头偕老,永不相负。
可惜啊,姜时愿低估了世间的无常,盛怀安高看了自己的勇气,成于世间,败于世家,处处受限,害怕受到姜家牵连,就连一封信件都不提笔...
等待就是等待,从不美好,裹挟着其中无数的期待与失落,痛苦与挣扎。
等不到的东西,姜时愿便不会再等了。
迟来之物,她不会再看一眼。
—
若说汴京城外最美的景色乃是城关外,运河旁的一截羊肠小道。
运河两岸夹种着碧柳,修竹苍翠,锦绣成堆。夕阳西下,金阳扑洒在水面之上,波光粼粼。
层台水榭前。
一位青年迎着日暮,身上绯色官府未脱,仪容更甚往昔,身姿颀长,满身风姿,气质清冷,在岸边垂钓的老翁这视线不敢往上瞧本分。毕竟,青天白日里究竟还有谁会戴个非人非鬼的面具出来吓人呢?
想到这,老翁已经大概猜出了在旁垂钓之人的身份,行动略显笨拙且迟缓地往旁挪了挪,刻意且寓意耐人寻味,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再觑了一眼,那人似乎不解地抬起手中钓竿,弯钩饵料满满,好像没有鱼儿吃食。
谢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老人家的鱼篓已经满载,而自己依然空杆。
他此刻的神情倒有了些不悦,亦可以说是挫败。
好在,他懂得虚心请教:“还望老人家赐教,谢某在此地闲钓接近约莫两个时辰,都未曾有鱼儿上钩,是否是这饵料、竹竿出了问题?”
国公是何等身份,所有之物自然是他这种平民都望尘莫及的,若说是装备差他一等,老翁打死也不信,这问题还是出在人身上。鱼是畜类,畜生向比人都要直觉灵敏,感知此人满身杀孽,自然不敢吃食。
老翁只好称谎道:“应是饵料的问题,这京郊外的鱼儿就比如咱市井百姓吃惯了粗糠,头一次见到山珍海味倒还吃不习惯,说到底就是生来贫贱命。小人就这么说说,国公别往心里去。”
“全是这饵料的问题。”
“是吗?”谢循垂眸,眉目眼角尽显疏冷。
“小的岂敢欺瞒国公。”
话音甫落,头顶之上的繁密树荫之中一位青衫小儿从树杈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地,而后揪着此举差点没有将年近七旬的老翁吓得一命呜呼,谢循随即冷声呵道:“袁黎,下次行事不可如此莽撞。”
袁黎捏着手中的草兔子耳朵,嘴里含糊不清,不自信听,还真无法从简单的字节里听出来了一句是。
紧接着袁黎又竹篓里饵料一股脑全部倒入河中,这是他今日清晨看见谢循亲手制备的。饵料一下池子,这河面像是天降甘霖般炸开了锅,惊现无数鱼儿涌出吃食。
这不明晃晃打老翁的脸吗?
老翁也是个聪明人,也不跪下求饶,直接撒腿就跑。
袁黎见老翁慌乱离去,起身要追,却被谢循拦下。
袁黎望向谢循:“骗子,谎话连篇者都该落狱,处以鞭刑。”
谢循笑道:“那你又能定他何罪?”
袁黎气得掰下了一截刚捏好的草兔耳朵,手背青筋暴起,双眼猩红:“欺骗主君便是重罪。”
谢循冷声道:“袁黎,静心。”
在典狱所有司使眼中,袁黎简直就是问题小孩一个,生来性格孤僻,又不恰好的有这个十岁小儿这个年岁的小儿心性,这性格就怪上加怪。
他不仅我行我素,不敬长者,还从不与同龄之人玩耍,每天就只知道不停地反复捏着同一形的草兔子,即便磨得双掌水泡、出血,还是乐此不疲。也不知道这草兔子有独特之处,袁黎爱护至极,从不离手。
袁黎的不善表达情感,全是手中的草兔代为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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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兔完整无缺,是心情尚可;草兔残缺,是心有不悦;草兔残缺不整,便是心境完全崩坏。
还好,眼下袁黎的心情只是稍有不悦。
但袁黎手中的草兔子向来不可脱手太久,不然袁黎会情绪过激,届时难以控制。
“静由心生。”
谢循一边说道,一边抬手重新接过袁黎手中的七零八落的草兔子,眉头轻蹙。
他的手艺不高,在剥皮剔骨上颇有造诣,可在修补残肢断臂上一窍不通,这草兔子在袁黎手上还七七八八有个兔形,到了谢循手中后,简直只能用‘神形俱灭’来形容。
深深吁出一口气。
他有心,却无力。
而袁黎的脸色极为复杂,一言难尽。
也随着谢循的手法,变得愈发幽深。
就在此时,一声清越的女声隔着一条河,传入谢循耳中,似杨柳拂过水面,浅浅淡淡,亲和柔软,却有一种莫名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今生不欠,从此不复相见。”
这声音莫过于熟稔,谢循不由得顺着源头觑了一眼,心下一笑,河道对岸的小娘子,还真是个熟人。
粗粝倒刺的草团在他掌间摩挲的动作戛然而止。
灵光乍现,他倒是可以把手上的精细活甩出去。
谢循认真看了许久,才温声道:“袁黎,我猜有位娘子捏草兔的手艺应该极好,你何不求她帮你?”
—
秉着不喝白不喝的道理,三七已经连续三壶茶水下了肚,还没有等到时愿回来,看到小儿接着提到第四壶,连忙摆手道:“喝不动了,真喝不动了。”
小二:“姑娘你得庆幸,我们这按人头收费,不按茶盏收费。你要是到酒楼、客栈吃茶少也要花上二十文呢。”
“二十文,这么贵?前年不是才十文吗?”
“哎,自从颁布了一系列新政之后,官府每年要上缴的赋税就更多了,这店家也不是傻子,这油水不就得从每个人客人身上都抽出来一点嘛。不止吃食长了、衣衫、首饰、还有地税也都涨了。”
小二一通抱怨喊苦之后,三七赶紧摸了摸钱袋子,反复数着荷包中的银两。
姜时愿再入茶铺之时,见到的是愁眉苦脸的三七。
三七将从小二来探听来的全部原封不动地告诉给了姜时愿,又小心翼翼从桌下递过去荷包,喊时愿悄悄扫上一眼,心里有个数,道:“来京中变数太多,先是贱籍不让入城,再是这物价水涨船高,我们这点银两,恐怕不够花。花销之中,衣食住行,其中若要住客栈的话,花销太大,负担不起,需要将这个大麻烦解决掉。”
三七握住姜时愿的皓腕,“姐姐,我有想到一个法子,只是可能要委屈下你。”
姜时愿:“你说。”
三七:“我想起我的姨娘在郊外有一处田宅,或许我们可以投靠她,这样一来就能大大剩下不少银子。只不过,我这姨娘性格古怪、更是见钱眼开。姨娘的性子不好相处,我怕姐姐你会受委屈。”
性子不好相处?
姜时愿冷哼一声,这世上应该没有比谢循还要糟糕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