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潜伏
    接下来的几日,余光年起先还会看周青脸色说话,到后来明白周青不可能放他走之后,便索性开始胡搅蛮缠。

    最开始周青还愿听他说些废话,比如余家找不到他会发疯啊,要把周青脑袋砍成八瓣这种无聊的威胁,到后来余光年放狠话放累了,开始说雨真大,全身好疼,自己是不是要死了这种时,周青终于忍无可忍,一个手刀下去,强行让余光年“闭嘴”。

    这日夜中,余光年朦胧间望向窗外,刚打算开口时,感觉浑身一凉。

    面前少女一错不错的看着自己,眼神像两把锐利的钢刀。

    明晃晃的写着“再敢说话你就死定了”。

    余光年瞬时想起先前的遭遇,牙关打战,一点睡意也无,几句话到嘴边硬是拐了个弯:“明天——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周青兴致不高的“嗯”了一声。

    车中又恢复了沉默。

    周青方才被余光年吵醒,眉目间还带着几分倦色。

    她又想起了谢临微。

    她其实没有把握能知道谢临微要去做什么,不然也不会在之后孤身一人去威胁李逢姬。

    她要让李逢姬把知道的都吐出来,好让她再去套谢临微的话。

    但谢临微的一把假火,把这一切都打乱了。

    他逃之夭夭,将她关在了城中。

    周青反复盘算,也想不出阿青,谢临微和张家这三件事物的联系。

    还是说,这两人有一人编了什么来诳她?

    周青梳理着自己的记忆:谢临微和李逢姬的神色不似作假,更何况他们的言辞都含糊至极,单就目前来看,确实不能妄下评判。

    还好她手中有余光年,正巧这次任务又是唤潮宫宫主:这意味着她又能和李逢姬见面了。

    至于谢临微——周青眼眸一冷,就让他再活几日好了。

    总归他会落到她手里。

    --

    行至半夜时,马车忽然停下。

    周青眉尖一蹙,刚想唤车夫时,却见那人目光稍凛,比了个手势。

    在暗枭中,这个手势的意思是“危险”。

    周青了然。

    变故发生在数里开外,马车隐蔽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潮湿的空气充斥着每一处鼻腔、前方狭窄山道上,似乎燃起几点明明灭灭的灯光来,紧接着是数道长剑与鞘摩擦的一声“次啦”,和细细密密的脚步声。

    周青凝神细听,分辨出三四道练武之人的气息,却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的目光与余光年交错,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探询之意。

    周青屏息,指尖微动,摸上了腰间的匕柄。

    时间流逝,每一秒都充斥着肃杀之意。

    风声渺渺,万籁寂静,前方暗潮涌动,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一道恼怒的女声:“你们落谷宗简直无耻!”

    而紧接着是大汉的笑声,劲力绵长悠远,一听便非好相与之辈:“小娃娃,说我们无耻,你擅自杀了我宗的弟子,又是甚么缘由?”

    少女冷笑:“要不是我先动手杀了他,恐怕连站这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拔出了刀,“蹭”一声响:“废话少说!”

    原来是江湖恩怨,冤家路窄。

    周青恍然,她食指比了个“嘘”声,意思是按兵不动。

    面前的余光年却似着了急,拼命的向周青抛眼色。

    周青有点好笑:这是谢临微真跟他说了她行侠仗义么?

    而她来不及再看余小少爷的神色了——

    “砰!”

    前方刀剑相碰的声音响起,帘隙中掠过一缕寒冷银光,终于将这个平静的夜晚撕裂。

    霎时之间,脚步声与剑刃碰撞的声音混作一团,盖过了猎猎的风声。

    余光年俊秀的一张脸登时雪白,而周青眉目微凝,她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只能隔着一张薄薄的木板,迅速计量着人数..大约三人人缠斗在了一同,两道雄浑,一道薄弱;一方步步相逼,而另一方连连相退,很快便有了颓败之势。

    又过了一会,响起刀没入皮肉的“次啦”一声,身躯坠地的闷响夹杂着少女痛呼,残忍而清晰。

    光是听这样的声音,便能教人心弦陡颤。

    周青却面色不变。

    她见过这样的生杀场面太多,因此现下只是在思考着怎么能安然脱身。

    余光年现在的脑子却乱哄哄的。

    从小他就被父母师父教导,江湖之中,最重要的不过一个“义”字,无论练就多好的功夫,也要用来肃恶扬善,倘若漠视人命,和牲畜也就没有什么分别。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前方打斗中,落于下风的少女声音有些熟悉。

    但他此刻被周青点了璇玑穴,虽然能行动自如,却无法操控内力,此刻出去,跟送死也没什么区别。

    余光年望向周青这个唯一可能左右局势的人:少女眉眼低垂,仍在等待。

    余光年从没有问过周青是谁的人,现下却又不敢问了。

    少女漠然的神情、无谓的态度,诡异的做派——简直比落谷宗更像一个邪派。

    二人僵持间,空气似乎都在此刻冷了下来。

    --

    而就在这时,周青忽然抬眼。

    她的唇微张,口型无声:“你想让我救她?”

    余光年稍愣,随后迅速的点头。

    周青却没有动作,唇再度张,是简单的两个字。

    “条件。”

    在她这话落下的瞬间,刀刃划破夜空,带来更清脆一声响。

    余光年的思绪混乱,掌中汗津一片。

    孰料周青却道:“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你随我去肃州,赴李逢年的生辰宴。”

    “在这期间,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无权阻止我。”

    余光年一怔:他本来已经在脑中幻想了周青种种刁难的条件,却未曾想是如此简单,他喉头滚了滚,刚想答应时,听到周青下一句话。

    “我知道你手中有调令肃州余家护卫的玉牌。”

    她伸出手:“给我。”

    余光年手指微微一顿,随后飞速从袍间掏出一块玉牌扔给了周青。

    周青没想到他居然给的这么爽快,眉毛一动。

    下一刻,她掀开车帘,飞身而出——

    周青穿了夜行衣,身躯如鬼魅,几息之间便至少女的身前。

    而大汉微愣,惊异于这突然的变故,待清楚的看见是张稚秀的少女面庞后,仰头一笑,便再度扬刀,刀锋向下,夹杂着十成十的内力狠狠向周青劈来。

    少女失声:“小心!”

    她的眼前一花,却见周青步履不动,腰身后仰,以极其诡异的角度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刀。

    大汉见这一击落空,目光一惊,忙提刀又砍来——

    寒月照雪,刀身映锋,任谁来看,这也是周青决计不可能避开的一击。

    而下一刻,“噗哧”一声轻响,在这方天地响起。

    月下泠泠,少女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的后方,以背后挟至的姿势扬起匕首,而瘦白手指一紧,寒光掠闪,那只冷而利的匕身便如此轻易的滚过他的咽喉。

    伴随血花飞溅,大汉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而他的同伴刚反应过来,却全身颤抖,呆滞的望着周青半边被血溅花的侧脸,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下一刻,他也被周青干脆利落的结束了生命。

    周青立于两具尸身之间,脸上的鲜血尚烫,神情却漠然。

    杀了人之后,她的动作似乎迟钝了些许,周青漆黑的曈仁在眼中转了转,随后缓慢的聚焦在少女身上。

    她言简意赅:“走。”

    --

    短短几步路,殷时仪却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踉踉跄跄的爬至马车上,却意外的望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失声道:“余光年?”

    方才心中焦灼的余光年也露出了几分惊愕:“殷时仪?”

    两人交换目光的瞬间,后一步上来的周青身躯一顿:这两认识?

    就在在她迟疑的瞬间,殷时仪飞快的转身,周青低头,恰好对上了少女明亮的目光,她仰头望着周青,眼神崇拜无比:“姐姐,你使得是哪家功夫啊!好厉害!”

    她的左臂和右肩各被刺了一刀,一身鲜艳的红衣都被染成了暗褐色;脸上汗涔涔的,却还能冲周青扬起笑脸。

    她下意识的挡在余光年面前,是回护的姿势。

    四目相对,周青凝视着殷时仪。

    她却明白:

    殷时仪不是在真心问,而是在示好。

    她在怕周青。

    周青方才的手段太狠辣,殷时仪不敢赌周青愿不愿意当这个善人。

    周青习惯了这种感觉,一时间也懒得多说什么。

    她本来也不是真心想救人。

    果不其然,下一刻殷时仪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她朝余光年扬了扬下巴,而余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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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疑一会,最终视死如归的上前,用先前那种笨拙的方法为殷时仪包扎起来。

    包扎到中途,殷时仪忽然全身一震,嘴唇一动便破口大骂:“想要痛死我吗!”

    余光年:“……”

    周青噗哧一笑。

    她其实经常笑,但那些笑大多是漫不经心的,嘲讽的,挑衅的。

    而现在约莫是疲惫至极,又或是她救下了殷时仪,让余光年对她的态度有所改观,年轻的少女靠在马车沿壁上,发丝微乱,鬓点血斑,露出的笑意浅淡,却让余光年心中一空。

    少年的指尖一顿,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周姑娘…你的脸上的血,不擦擦么?”

    周青简单道:“太累了。”

    然说完这三个字,她却没有立即睡过去,而是话锋一转:“你到肃州之后,要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我马上便杀了你。”

    余光年:“……知道了。”

    他怀疑自己已经对杀这个字,乃至杀这件事情都脱敏了。

    周青又问:“这是谁?”

    周青指的是殷时仪。

    她并不在乎这两人是否是旧识,她只是不想让这次出行再生变故了。

    迎着周青锐利的目光,少年沉默须臾,决定还是和盘托出:“如若算辈分的话,她应该是我的表妹。”

    殷家以刀扬名,殷老爷子年轻时更是靠一柄明偃刀明震江湖;殷时仪是殷家这一脉唯一的女儿,自幼学刀,眼高于顶,天赋是一等一的好,从来没把余光年放在眼里过。

    好在周青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看起来是真的累了,就这么毫无防备的睡了过去。

    余光年张了张口,他一肚子想问的话,就这么吞了下去。

    比如…她到底要做什么,她到底是谁的人。

    可余光年忽然不想叫醒她,这一路他都在昏睡和半清醒之间,很少有现在这样他清醒着,周青却睡着的情形。

    他分明做了很多梦,却没有一个像现在这样,平静、虚幻、又真实。

    长夜将尽,日曙欲至。

    狭窄的马车内,余光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少女的呼吸声一匀一合。

    既轻到近无,又重到他快喘不过气。

    --

    马车终于从蜿蜒的山路行出,太阳慢悠悠的爬上半空,此刻天光洒下,城路宽阔,朱漆色的两门并敞,照耀着往来人流不绝,车马喧喧,若论繁丽富庶,更是远胜邹县。

    周青此刻已经醒来,一边撑着头,一边慢吞吞的看手中的两封信。

    一封是暗枭的,主要和李逢年有关。

    李逢年此人很神秘。

    年少的李逢年也算得少年英豪,为人放诞不羁,英武任侠,单靠一柄长鞭便敢闯荡江湖,其鞭法奇特精妙,灵活多诡;又兼因他极好交友,名声远扬,因此唤潮宫虽为他近十年来一手建立,却无人敢对其轻视;而转折则发生在五年前——诸正派与落谷宗一战,李逢年首当其冲,却被落雁宗的左护法以暗劲所伤,经脉俱损,五年不能提鞭习武。

    而那一战之后,李宫主便对外宣告养病闭关,唤潮宫也自此乖觉的收缩势力,安分待在肃州,极少明面行走。

    这次生辰宴便是李逢年首次露面的机会,据传要宴请天下英杰云聚于此,共贺宫主出关。

    周青本来是想拿李逢姬作筏子,如今被谢临微耽误一日,转念又想,余光年也不错。

    就是恐怕又免不了一场轩然大波了。

    另一封则是江润之传来的。

    这一主要则是余家琐事,和余光年当时所吩咐调查的刺客情报,江润之此人喜欢插科打诨,有趣的没趣的都洋洋洒洒写了大几页,好在周青已经习惯,她对前几页视而不见,一径望向最后一行。

    那里只有寥寥数字。

    “疑从北蛮而来。”

    周青神情微动:想要刺杀谢临微的北蛮人?

    北蛮原本只是大魏的一个附属小国,在文人墨客笔下是不值一提的蛮荒之地,自五年前云贺之乱后,大胜边军,此战震彻朝野,才逐渐为大魏的百姓所熟知。

    可谢家不是云京的清流名门么?谢临微为什么会和这个扯上关系?

    周青按下心中种种疑惑,将目光放至眼前。

    她纤白的手指按在腰间匕首上,指腹寸寸描摹过匕身,触感冰凉而熟悉。

    这把刀已经陪了她四年,也许会更久。

    周青凝目眺望——

    肃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