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婆母
    李婆婆见不得年轻人糟蹋身子,主动把热饭热菜端上来,就退下去了。

    晚上吃的是猪油焖饭,配上现炒的油渣叶子菜,饭香味涌上来,霍娇立刻就食指大开,只管自己大快朵颐。

    谢衡之便也盛了饭,在一旁动起筷子。

    霍娇偷偷看他。

    他们两家虽然在一个镇子上,但是隔得挺远。加上懂事之后,她有了男女大防的意识,没怎么一起用过膳。

    谢衡之重伤留宿霍家,她与他同食同宿,陡然发现他言行举止,仪态颇为大气。进食时跪坐,他腰背笔直,单手捧碗,一言不发。后来他在家中写信,修长的手指提着竹笔,落墨下笔,字迹风流,最好的写工师傅也比不过。

    霍娇就不一样了,没有长辈教导礼仪,她都是长大了,从同龄的小娘子们那里囫囵学个样子。

    比如此刻,她坐没坐样的歪在榻上,胳膊肘也倚着榻上小几,谢衡之却端坐对面,吃相优雅好看。

    谢衡之见她进食慢下来,才开口道歉:“抱歉,刚才是我平白凶你。还有,谢谢你。”

    霍娇自然知道他是谢自己送饭,她瞥了一眼,发现这厮不动声色,把一大碗猪油拌饭全吃了干净。

    她酸溜溜地:“不是说官署有膳房,饿不着你吗?”

    “不如李婆婆手艺。”谢衡之叹气:“晚上还有个同僚的夫人送饭,给我分了一道菜,叫鲤鱼焙面,我尝了一口……”

    他神色复杂:“还好你来找我,让我寻到口实脱身。”

    霍娇暗自困惑。

    她在街边见过越鸿楼,精致繁复的三层木楼,朱砂色招牌高悬,彩色琉璃瓦,一看就是有口皆碑的百年老店,竟然也有菜做得不好吃吗?

    谢衡之用完膳,又回了官署。霍娇没想到他不是生气的托词,是真有事,说是近来要编纂一部类书,正筹划着分工,要有几日不回来了。

    这些日子相处,李婆婆很依赖勤快能干的霍娇,她对小夫妻闹矛盾格外敏感。

    她眼里,许多官人便是小事与娘子不睦,去外面找解语花,导致关系再难复原。这种事娘子们总是吃亏些。

    而且这二人之间总有些古怪,家主人后心心念念,人前却又情怯。霍娘子则深居简出,不知道还以为是娇养的外室。

    ……似乎考察着家主,随时打算跑路。

    寻着机会,李婆婆便似不在意,先是同霍娇说了些闺房里的体己话,又塞了些小人画给她,怕她害羞,她又岔开话头:“我今日去常去的那家买花,你猜怎么?东家说花都没了。”

    霍娇问:“谁一下子买那么多花?”

    李婆婆道:“说是参知政事家的祁娘子,邀官眷们插花吟诗,全买光了。”

    霍娇顿了顿,轻轻“嗯”了,没再说话。

    李婆婆趁机道:“我听说今年几个新科进士的娘子也有去的,对了,还有个家主共事的有个叫祝三娘子的……”

    “李婆婆,”霍娇打断她:“谢衡之嘱咐过,咱们先不与这些权贵交游……”

    李婆婆以为她是怯这些吟诗作赋的场面,安慰她道:“夫人们交游,消息灵得很,听一听,万一用得着呢。还可在夫君那里,增加自己的分量。至于那吟诗,其实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首,背一背便是。”

    李婆婆看过霍娇在家里写字,写得极标志,想必是有些底子的。

    霍娇听了忍不住笑起来,她自小便是睡在书卷堆里的,家中卖得最多的,除去佛经和科考教材,便是时下流行的诗词和话本。

    什么李杜高适白居易,是他们书坊人的台柱子和摇钱树。白纸黑字写得不是情调意趣,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白花花的银子,那可不得倒背如流。

    不过她很少同李婆婆提起生意事,本朝虽不禁商户与士族通婚,但李婆婆曾是文臣家中的管事嬷嬷,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不太看得上商户女。

    “婆婆关心我们,我晓得的。不过我和谢衡之的事,还需徐徐图之。”她谢过李婆婆的好意,又说了实在话:“况且我小门小户,和那些世家贵女,也玩不到一起去,反倒招人笑话。”

    李婆婆点头:“是奴家多嘴了。”

    霍娇又道:“而且他们也没邀我,我看书上说的,这些贵女交游,都要有请帖吧。算啦,别庸人自扰了。”

    李婆婆一怔:“那好像不是,上次替家主洗衣裳,他袖口里塞着几张请柬,都是邀您交游的。”

    她想了想,又觉得霍娘子说得有理:“家主现在正是各路权臣乐于拉拢的,不过你们考虑的更在理,此时还是明哲保身更好。”

    这回轮到霍娇发怔了,直到外面有人敲门,她都还在走神。

    李婆婆打开门,发现是那日的妇人——谢衡之家一表三千里的亲眷。

    由于提前打好了招呼,李婆婆娴熟地道:“是江管事吧,我们家主不见客,请改日再来。”

    说罢便要关门。

    没想到,这次来的不只是江馆事,几个小厮和年轻婢子,搀着一个两鬓微白的贵女,身后还跟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

    那人被围在中间,一身深黛蓝色斜襟织锦裙,脑后梳着秃髻,慈眉善目,神色柔和,手中捏着一串绿丝紫檀珠。她身边的三四个婢女,各个穿金戴银,华服艳丽。

    不等霍娇起来,几个婢女便不动声色地将李婆婆挤到一边,一群人塞满这个小院子。

    霍娇家这小院子,确是很小。院中只有一颗粗壮碧绿的石榴树,树下放着她的摇椅和一张茶床,其余地方,除了一条石头铺的窄路,都穿着麻绳,晾晒衣裳被子。

    这么多人进来,只能在一排略显凌乱的床单中衣间穿行,尤其是那些衣着考究的婢女,各个皱着眉嫌弃地四下张望。

    霍娇知道这帮人有备而来,便坐在摇椅上托着腮,等着他们说话。

    江管事因来过一次,算同霍娇熟悉,主动开口道:“娘子,这是我们兰家的主母。”

    霍娇没起身,虚虚做了个福:“大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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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

    大娘子没应霍娇,自己在院中转了一圈,又去看这小宅子的卧房和伙房。伙房堆满东西,只一个旧方桌和两只条凳,大约是用膳所在。卧房中一张黑黢黢的罗汉榻,不远处搁着一张小竹床,想必是眼前这通房丫头睡得。

    她不禁红了眼眶,摇着头道:“衡儿如何住的是这样的地方……”

    霍娇见她神色不似作伪,本来憋了一肚子要怼她的话,先压下去,只看这些人究竟要演什么。

    大娘子一旁的婢女抚着她的后背,细声道:“表少爷也是个犟脾气,只要开口,夫人还能委屈他分毫?”

    大娘子有口难言,只是摇头叹气。其他人便一起七嘴八舌的安慰她。

    说了好半天,大娘子才仿佛发现霍娇,冲她点一点头,和蔼道:“小娘子怎么称呼?这段时日辛苦你照顾衡儿了。”

    霍娇道:“我姓霍。”

    大娘子闻言,在江管事搬来的黄梨花木圈椅上坐下。她一双手拉着霍娇道:“霍娘子,我看你们拮据,给你带了些什物,你一定喜欢。”

    说罢,她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黑漆螺钿妆奁。打开来,里面摆着香气扑鼻的瓶瓶罐罐。她一一介绍,胭脂是托人从扬州买来,口脂是法云寺附近潘家铺子的,桂花头油则是杭州的琳琅水粉铺,冰裂纹白釉瓶里的香脂是进来新出的“雪中春信”,各个价值不菲,都是好东西。

    霍娇的确没见过这么精巧的玩意儿,很好奇地看了几眼,不伸手去接,也不道谢,只笑着道:“大娘子,您同我家郎君亲眷深情,他都知道。不过他今日不在,娘子可白跑了。”

    江管事小声对大娘子道:“表少爷今日,应当是休沐日。”

    二人互看一眼,大概是觉得谢衡之躲着不见他,了然一笑,大娘子应付着霍娇道:“无妨,我们这几日也是闲着,在霍娘子这里闲聊片刻。我与你一见如故,很是喜欢你。”

    霍娇也没闲着,同是商贾人家,她从几个地位较高的婢女、管事的神色口音里,也有了一点自己的猜测。

    “李婆婆,备点儿茶,”霍娇笑盈盈道:“大娘子也不是汴梁本地人吧,我听着带点儿歙州口音。”

    大娘子略有惊讶,神色不变道:“也对,也不对。不知霍娘子何处人?”

    霍娇大大方方道:“我和郎君一样,都是浦县永宁镇人,他未曾同您提过?”

    “那他倒是没说过。”大娘子一听她这样说,便知道谢衡之未将家丑透露给别的女人。欣慰之余,也晓得眼前这小娘子在衡儿眼里分量不重,便放下几分提防:“江南水乡,怪不得霍娘子生得如此娇柔昳丽。”

    李婆婆随便泡了两杯散茶,端上来放在霍娇面前的茶床上。

    “大娘子谬赞,”霍娇捧了一杯,端到大娘子面前:“歙州的龙香油烟墨,久闻其名,那地方也是人杰地灵。我听闻歙州世代皇商,后人一半住在汴梁,广开商路,结交豪绅。一半留守歙州,研制新墨,这家人,好像就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