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杀鱼的第十七天
    唤木头拔葱剥蒜,平安从橱柜中寻出香料罐,取半个八角,两寸烟桂,小搓花椒,一片香叶。用冷水洗净,浸泡备用。

    刷干铁锅与砂锅,将鸭肉与葱、姜、花椒、黄酒一同下锅焯水。

    焯水的间隙,平安去墙角挑出一个水嫩的大萝卜。

    如今地里萝卜丰收,每日正愁怎么消耗,吃不完的也只能剁碎喂养牲畜。

    洗净的萝卜切滚刀块放入盆中备用,看着鸭肉随着锅中水沸翻腾起伏,平安撇掉上面的浮沫,取出笊篱将鸭肉捞出洗净。

    拈起一块鸭肉细嗅,清清淡淡没有腥膻,这样就成。

    热锅热油下鸭肉煎炸,伴随着连绵不断的滋滋声响,嫩生生的鸭肉在高温下迅速缩水定型。

    “添柴。”平安唤木头。

    “好咧。”他笑嘻嘻地添上两根粗柴。

    灶温渐升,铁锅受热炙出缕缕青烟。

    这会鸭皮微焦起酥,肉质紧致,水分已被煸出,恰可加入葱姜香料一同爆香。

    待香料被煸炒出芳香,鸭肉被炸至表皮微酥,两道菜才算半成。只有鸭皮炸得够酥够蓬,做出来的鸭子才可吸收更多的香味与汤汁。

    盛出一半鸭肉入砂锅,入水,盐,下萝卜小火慢炖。

    剩下的则继续加入蒜米、辣酱,酱油翻拌入味。

    灶房外晚霞似碎金飘散,炊烟袅袅升起,锅中诱人的香气亦随着炊烟飘向四周,引得邻家小孩囔囔着要吃肉。

    农家人非年非节哪舍得吃肉,自是招了一顿打,被长辈耳提命面少做白日梦。

    训是这样训孩子,可曹嫂子闻着这馥郁的香味,肚中馋虫亦起,心中暗骂一声,哪家缺德鬼飘出香味诱惑人。

    外间的纷扰两人不知,待金黄的鸭肉炒至浅酱色,平安拿锅铲挑起一块鸭腿骨给木头尝味。

    再次接到投喂,木头心中欣喜,这次他不再犹豫,起身便舀水净手。

    “胡娘子你对我可真好。”

    卖完乖,木头兴致勃勃尝了起来。

    “好吃,肉质鲜嫩有嚼劲,香辣可口,咸淡适宜,咱们什么时候吃饭?”一边说,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一边大咧咧地盯着她瞧。

    避开他的秋波,平安点点头,再加入些许碎盐,入葱段与黄酒小火细煨。

    木头见状,抽出一根粗柴,往砂锅那边的火堆塞去。

    瞅着两样菜都需时间细烹,平安嘱咐木头看好火,自己则去堂屋帮爷爷干活。

    傍晚堂屋昏暗,在外面还可借些日光,胡水生这会正坐在门口编织着竹篮。

    耳濡目染多年,平安自然缠着爷爷学会了他所有的本事。

    这会摆弄起竹篮来,也得心应手。

    看平安熟稔地拈起竹丝,胡水生赶忙出声制止:“安安,放着放着,别伤了手。”

    木头听得声音跨步出了灶房,也赶忙附和:“是啊是啊,小娘子家家做什么粗活,交给我。”

    胡水生似笑非笑地打量木头一眼,待平安离去,也笑着挥退了他。

    教这家伙比自己做还累,他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可谁知这人倒有些韧性,被他劝退也不怕,竟又自顾自在旁边模仿起来。

    嗯,胡水生眸光斜斜扫视一眼,除了松散了些,看着倒勉勉强强。

    平安回首望去,他倒很是会顺杆爬,她爷爷这会已经被他三言两语哄得眉飞色舞。

    不过,做起事来,总是差几分功夫。

    望着几近湮灭的火堆,平安无奈地拾起烧火棍往灶中捅了捅,待得空气进入,她添上两把细柴,轻轻吹气。

    “嘭!”

    柴火瞬间引燃,平安这才掀开锅盖,看锅中煨鸭火候。

    随着锅盖掀开,酱色的煨鸭顿时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平安心中暗忖,倒比今日在许娘子那吃的还香。

    自家做的慢工出细活,无论是葱蒜自带的荤香还是那些香料的辛香,皆随着热腾腾的水汽慢慢炖煮进鸭肉之中,使得每一块肉都裹满酱汁,煨得细嫩弹牙,便是牙口不好的老人都能嚼动。更别提还放了那色泽醇美,口感丰富的黄酒,更是去腥提香的点睛之笔。

    如此小火慢炖的煨鸭,甘旨肥浓,齿颊留香,哪里是烈火爆炒片刻就出锅的滋味可比拟。

    瞧着汁水渐收,平安下锅铲翻拌,力求每一块肉都均匀裹上酱汁,最后挑出软烂的配料,撒入蒜叶,第一道菜完美出锅。

    此时的炖锅也呼哧冒着热气,将锅盖顶得哗啦作响。

    平安下意识伸手掀盖,待她反应过来时,指尖已察觉灼人热意,再缩手为时已晚,她强忍着刺痛赶忙将锅盖放在灶台。

    “可有伤到?”木头关切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

    平安一惊,肩背吓得瞬间绷直,随即摇头回道:“无碍。”

    “还嘴犟。”他自然地拉住平安的手,待看到她那被烫得通红的指尖时,不由眉心微蹙。

    清冽如泉的声音方在耳畔响起,烫伤的指腹处便传来冰凉的触感,明明触觉清凉,这一刻,平安却觉被他碰触的地方烫得惊人。

    她惊觉两人的动作实在过于亲昵,平安别扭地抽回右手,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难得看到她娇羞的模样,木头挑眉偷笑,替她揭开锅盖。

    之前放了五指高的水,这会仅剩两指。

    拿筷子轻轻一戳,浅酱色的萝卜便四分五裂,已然是炖得粉烂。

    吃上一块尝味,又香又烫,粉烂入味,既有萝卜的清甜爽口,又有鸭肉的荤香。

    “爷爷,吃饭了。”木头兴致高昂地唤道。

    瞥了眼前头自来熟的郎君,平安只觉心中又皱又涩,他是如何这样厚脸皮喊她爷的。

    转念一想,罢了,不定是个十几岁的小郎君,她不与他计较。

    今日这一鸭两吃,黄酒煨鸭辛辣下饭,老鸭萝卜汤质朴香醇。

    胡水生一边夸赞平安,一边劝她:“安安,你赚钱辛苦,明儿莫要再大手大脚买肉了,这些够咱吃上好几天了。”

    “知道了,爷爷。”平安扒拉着口中的饭,低声应诺。她其实买完也有些后悔,可能是当时脑袋昏沉,受了刺激,这才做出这般冲动之举。

    想起买鸭的四十文钱,她现在都有些心疼。

    她舀上一勺萝卜,软烂入味,入口即化,又鲜又香,差点让人把舌头吞掉。

    夹杂在其中的鸭肉,肉质细嫩,丝丝分明,尝不出一点腥膻味。

    三人用完膳,平安便摸进灶房接热水洗碗。

    哪想那木头又跟了进来,平安心想,正事不干,整日跟着她作甚,他可比灰灰还要缠人。

    她抬眸睨他一眼,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你今日可是不开心?”

    一向没心没肺的木头这会正经起来,平安倒是不太适应。

    这人,是今日去了镇上,还是真的如此敏锐?

    “我觉得还挺好。”她抿唇微笑。

    “别骗我了。”木头压低声音靠近,清越的嗓音因着刻意的压低,变得低沉沙哑,仿佛勾人的藤蔓,伸出攀爬的触角,试图将猎物拽入锁紧。

    平安耳根酥麻,瞬间回神,她后退一步,断然否认:“没有的事,你别多想。”

    看她又嘴硬不承认,木头只是瞪她一眼,将一朵鲜红月季塞她手中,丢下一句:“随你。”后,去了后院赶鸡鸭进笼。

    望着他不虞离去的背影,再看了看自己辛苦施肥却舍不得摘一朵的月季。平安静默片刻,扯出笑容接着打水。

    让平安没想到的是,次日去许家脚店,那许家表妹仍在。

    许娘子这会正在前头忙碌,这天井小院中就季泽,许小娘子,平安三人。

    见平安过来,许小娘子热情上前与平安招呼。

    “呀,胡姐姐又来了。”她自然地揽住平安双手,细腻的指节轻轻在平安手上粗茧摩挲。

    平安好笑地瞥她一眼,不待她回应,许小娘子又扭着杨柳细腰,婀娜多姿地转身。

    她轻轻翘起嫩白的指尖,从石桌上斟出一杯热茶。

    “胡姐姐请喝茶。”

    平安细细打量季泽,见他正眉眼含笑地望着许小娘子,当下也不禁哂笑,伸手欲接她递来的茶水。

    “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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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

    就在两人指尖交触的刹那,许小娘子手中茶盏怦然坠落,摔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飞溅一地。

    “呀!”许小娘子娇声惊呼,连连后退。

    平安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她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随即缩手看她表演。

    许芳菲不负平安心中所望,看平安表情淡漠,她扯出帕子轻轻一甩,当着季泽的面嘤嘤抽泣:“我好心好意为胡姐姐端茶,不知我如何得罪了胡姐姐?姐姐若是不喜见我,直接与我说便是,又何苦摆出这副冷脸,在表哥面前这样折煞我。”

    说罢,她得意地瞟向平安,目中的挑衅不言而喻。

    待季泽上前,她脸色一变,瞬间又成了那嘤嘤切切的娇弱小娘子。

    平安想,为了一个男人,也真是为难她了。

    季泽这时也察觉两位娘子之间的气氛微妙,他为难地矗在中间,一会看看这个,一会望望那个。

    片刻后,他面露难色地朝平安揖手劝道:“胡娘子,表妹若是有何冒昧之处,我在这里代她向你致歉,她年纪还小,请你。”

    季泽的话未曾说完,便已嗫喏止言,因为他看着平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接近于无。

    “季郎君。”平安静静打量两人,轻笑安抚,“许小娘子这话说得倒是莫名其妙,茶盏落地只是意外,我只与你见过两回,如何会对你有什么意见,你莫要多想。”

    瞧着季泽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平安的心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这一刻,许娘子的热情,许小娘子的敌意都有了明了的解释。

    显然是许娘子并不满意娘家侄女当儿媳,又知晓儿子优柔寡断的性格,这才将她拉入这团乱麻之中,意图寻求个破局之法。

    她的计谋说不上高深,也称不得险恶,只因平安是自愿入局。

    待腰间系着浪披的许娘子匆匆赶来,一眼便领悟院中尴尬缘由。

    她瞪了许小娘子一眼,面上是对着季泽商量,实则话里话外皆在向平安找补:“芳菲毕竟是未嫁女,总是待在咱家怕是对她名声不利,今儿用了午膳,我便送她归家。”

    “娘。”

    “姑母。”

    两人异口同声唤道。

    许娘子下意识望向平安,见她面色如常,这才暗自剜了儿子一眼。

    “坐下再说。”说罢,她亲亲密密拉着平安朝屋内走去。

    “我这儿子就是个实心眼的憨瓜,他坏心肠没有,只可惜生了张拙眼。”

    望着她目中的为难之色,平安笑着接话:“实心眼是好事,您莫要担忧。”

    实心眼不实心眼平安不知,但平安却知,确实是个憨瓜,也有些糊涂。听许娘子方才的话她才知,原来昨日许芳菲是睡在季泽家中的。

    出了这回事,平安正想找借口请辞,可许娘子却热情地拉着她不松手,又对着平安说了一连串好话。

    几人坐下一同用茶,平安冷眼瞅着那边表哥表妹相亲相爱,许小娘子一会娇嗔着让他递茶供点心,一会不着痕迹地贴蹭季泽。

    所幸他还不是无药可救,意识到自己与表妹过于亲近,不着痕迹地移开两人距离。

    归家的路上,平安状似无意地提及许芳菲。

    季泽以为她还在恼怒先前那盏茶的纠葛,忙不迭拱手替她解释:“表妹幼年丧母,性子是患得患失了些,还请胡娘子莫要与她计较。”

    怎么,难道她在他心中就是那样计较不容人的性子,这样上赶着替他亲亲表妹找补。

    平安眼眸微阖,微笑应道:“原来你在忧心这个,你且放心,我怎会与她计较,你若不提,我可差点就忘了这茬。”

    见平安回到铺中,方娘子揶揄打趣:“看来咱们最近要有口福了?”

    平安抿唇淡笑:“八字没一撇的事,惯爱取笑我。”

    观她神态拘谨,方娘子只当她羞怯,娇笑几声后甩着帕子悠悠回到对面。

    接下来几日,平安并未去许家,家中春耕又开始了。

    没有脆肉鲩和精贵鱼卖的日子,每日最多收个百来文,她索性上午早早卖完赶着回家干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