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贱民,竟敢骂你爷爷?”麻子脸自觉高人一等,又看两人衣着朴素,想来容易拿捏,是以当下不再收敛心中怒气,大力将手中烟杆砸向鱼桶,起身便朝木头扑来。
以平安之前对木头的了解,这人之前估计也是个混不吝的,又岂会惯着他。
果不其然,不过一息,两人便在扑打在一块。
平安欲上前阻挡,却被木头低声呵斥。
那麻子脸一边抵挡木头的攻击,一边厉声叫嚣:“人呢,都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把这个贱民给我推开。”
平安发现,木头这人有些小聪明,他打人拳拳到肉,全是攻向那外人看不见的软肉。
看他呼救兵,木头观望四周,嘴上亦不饶人:“来人啊,官差欺负老百姓了,苍天啊,青天大老爷快来救救我们这普通老百姓啊。”
“救命啊,官差要打人了!”
平安见状,亦随他大声喊冤,又作拉架状上前替他抵挡攻击。事到如今,她与木头早成一根绳上的蚂蚱,她这时若告罪求饶反会让两人深陷泥潭,还不如一条路走到黑。
再则,四周其他衙差的反应很是微妙。
明明离得不远,却偏偏放任两人将事情闹大。
“夫君,你没事吧夫君。”
眼见四周的人朝此处围拢,木头忙收敛攻势,作防御不敌状连连哀嚎。
其他值守的衙差也赶忙上前分开二人。
那麻子脸骂骂咧咧被同僚拖开,看木头躺在地上止不住地哀叹呻吟,他眼神阴郁,伸出右脚仍欲再踢他一脚。
那眼神,看得平安有些心慌。
她心中开始后悔,今日带他来,实在是有些冲动。
他们毕竟只是小老百姓,在这些人眼里,怕是与随手捏死的蚂蚁无异。
明明,明明只要她忍一忍就可以的。
平安望了眼傻乎乎搓手的木头,沉默着轻叹一口气,上前牵住他的手。
一场闹剧在双方各退一步的敷衍下很快散场,饶是木头自称被打,但其他衙差仍旧让两人赔了一百文才将此事了结。
码头依旧人来人往,在漫天的鱼腥味中,买鱼卖鱼的贸易进行得不亦乐乎。
待两人远离码头,木头望了前方碧波缥缈的水面,又瞟了眼面无表情的娘子,小心翼翼扯起话头。
“娘子,可是生气了?”
生气,倒是不至于。
平安早看不惯那个死色胚,木头今儿干的事,正是她想做好久的事,她更是恨不得亲自上手,狠狠揍他一顿解气。
她若是一个人,那她无所畏惧,只是她身后还有爷爷,她怕那人报复,更怕爷爷受到牵连。
对于木头,她只恨自己不知道他竟也是这么个暴躁性子,往后还不知道要惹多少祸端。
半晌,平安幽幽叹出一口气:“夫君,咱们只是普通百姓,跟衙差正面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
看她忧心这个,木头放下手中的桨,拉着平安安抚道:“第一眼我就看不惯那怂蛋,丑成那个熊样,还敢占你便宜,迟早有天小爷要让他好看。”
“小爷小爷,你别忘了你答应了我什么?”看他这时候仍三两句不提逞勇斗殴,平安无奈点了点他心口。
说起这个,木头确有三分心虚,他摸了摸鼻子,低声解释:“我知我不该冲动,可是我看不得别人欺负你。”
平安瞬间哑口无言,这人实在太过精怪。
看她沉默,木头连忙安慰:“娘子你莫担心。”
“你叫我如何不担心?”平安睨了眼他额角的淤青,低声轻叹。
木头看自家娘子面带嗔怪,神情不似生怒,便也放下心中莫明腾起的怯意,朗声解释:“我朝选官任吏,皆须经身言书判,那人虽做着衙差的活计,可他满面麻子,贼眉鼠眼,这等面容有碍之人,岂能通过官府筛选。况且他今日所穿衣制看似是衙差官服,可衣鞋袖衫皆形似而神不似。我观他衣领袖口花纹为多宝纹,而其他衙差的则是暗纹提花祥云纹。他脚上靴子看着是新,但一无鞋尖翘角、二无官府印记,显然非官靴制式。”
他顿了顿,继续推测:“怕只是哪里来顶当的裙边亲戚,为了糊弄咱百姓拼凑出一身山寨货。”
“虽然得罪了他,但他并非正经衙差,咱们不必惶恐。”
听闻此言,平安瞬觉拨云见日,迷消雾散,难怪之前那衙差不见了踪影,今日那些衙差又皆坐山观虎,放任此事发生。木头的猜测虽然大胆,但也不失道理。
但他好端端的,如何突然对官制之事如此清楚?
平日里总喜欢装痴卖傻的憨瓜,陡然正经起来,她着实有些不适应。
她搓了搓他的俊脸,试探道:“夫君竟这般博学多才,倒是让我开了眼界。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木头脊背微僵,随即很快便恢复自然,他耸了耸肩,咧嘴笑应:“没有。我就想每日与娘子在一起,这样的日子很快活。”
看他转移话题,平安决定还是将事情与他说清:“可是说不定你家里人正在寻你,你失踪多日,他们总会担忧你的安危。你若是回家,起码吃穿不愁,何必与我挤在一起过苦日子。”
“什么回家不回家,我想不起来,我就要和你挤在一起,你别想丢下我。”说罢,他竟暗哼一声,转身不再搭理平安。
这人还真会倒打一耙,她还没与他计较那一百文的医药费呢。
哎,相处多日,她怎总是那样轻而易举地原谅他。
谁叫他长了张好脸呢?
罢了罢了,平安的目光在他脸上驻留片刻,嘴角慢慢抿直。
那人就算不是正经衙差,他上头总归有人,只能以后再多花点心思与银钱打点一下,拜拜码头。
两人约好回家不再提及此事让爷爷担心,便又没心没肺带着鱼嘻嘻哈哈回了家。
见两人带笑而归,守在门口的胡水生腾地站起身来,心中暗松一口气。
今儿的鱼没之前那样新鲜,不知那些人在什么时候掺了几条怏鱼进去。
等回到家,一条鲫鱼已经翻了白。
这会正是春日里的回南天,潮湿得很,不是做鱼醢的好时机。
平安早上出门前泡了些糯米,想拍些甜酒喝。路过米缸,她便顺舀上几两早稻米与石灰,放一排泡着,打算晚上回来吃个米豆腐。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平安吩咐木头将泡米水倒潲水桶,再将米磨成米浆。
她则三两下将鱼剖了,把鱼鳞鱼鳃与内脏处理干净,划上花刀。再往鲫鱼里外抹上一层薄盐,腹内塞进几片生姜与几根葱段。
刚咽气的鱼还算得上新鲜,肉质亦红润紧实,用来熬汤没甚问题。
热锅热油,沿锅壁下鲫鱼,油锅顿时冒出滋滋青烟,油珠四溅,银灰的鱼皮很快在热油的炸制下蜷曲缩水,直至变得金黄酥脆。
此时,一股酥鱼的焦香味亦幽幽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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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的鱼皮与鱼肉已炸得浑然一体,平安提起锅铲轻轻一翻,鲫鱼便顺顺当当翻了个身。
不多时,鲫鱼已被煎得两面金黄。
最近多食辛辣,考虑到爷爷与木头,平安还是决意做一碗暖胃清淡的鱼汤。
清水下锅,水面瞬间浮起颗颗油珠。
随着灶内温度渐升,锅中汤水发出汩汩沸响,鱼身亦随热气在锅中上下翻涌。
雪白的汁气逐渐析出,与油脂融为一体。
下盐调味,撒上小撮葱花调色,一锅奶白醇厚的鲫鱼汤便新鲜出炉。
这样做出的鱼汤,咸、鲜、醇,香,汤水与鱼肉皆滋味得宜。
既有了鱼肉做荤菜,剩下几道菜,也就好安排。
“娘子,米浆磨好了。”
平安正欲炒蔬菜,木头便端着一盆米浆急急忙忙进了门。
这磨好的米浆洁白细腻,放不得多长时间。
平安想了想,便将锅洗净,倒入米浆与澄清的石灰水开始搅拌。
搅拌这米豆腐,一来得小火慢煨,二来手上动作不可停。
待搅至粘稠,将锅铲提起,若锅铲边缘滑落呈倒旗状弯钩便可出锅。
本来今日若回得早,晚上还可以等这米豆腐冷却,吃上一顿,现在看这日头,只能等明日了。
将米豆腐盛出等待冷却,平安烫上一把她爷掐的嫩元修菜,从坛中夹上几根辣萝卜,又炒上一把焯制的辣芥,农家的粗茶淡饭便已备齐。
一家人搬凳的搬凳,端饭的端饭,很快便又聚拢在饭桌前。
前段时日成亲,她爷觉得木头两字太过敷衍,听平安说是随着榆木船舵一同捞上的,他择妻子那边的杨姓,给他编了个杨榆明的名字。
此后他私下里便唤他大名:“榆明,今日出去可还适应?”
木头刚摸上被那麻子脸揍伤的胳膊,便被平安扯了衣角。
“适应得很好,爷爷,您放心,成了家,我会想办法多赚些钱养家的。”
“嗯。慢慢来,不着急。”
胡水生也不是多话之人,除了叮嘱两人几句在外小心谨慎,便不再言语。
倒是木头,吃饭也堵不住他的嘴,吃到这肉甜质嫩的鲫鱼,他便夸上一句:“娘子做的鲫鱼这样鲜美,能尝到真是我的福气。”
今日的鲫鱼汤的确鲜香,姜片与葱段是上好的去腥增香搭档,清淡的做法亦还原了鲫鱼本身的鲜甜与细嫩。
因着汤水的滋润,汤中的鲫鱼依旧肉质鲜嫩,戳上一筷,里面的鱼肉白嫩细腻,形如蒜瓣,平安细品之下,口中依稀有清甜的回甘。
等吃到那芽细肉丰的元修菜,木头又连连奉承胡水生:“爷爷,您种的这青菜嫩生生的,可真好吃。”
胡水生便会回上一句:“这是豆荚顶尖新生出的藤蔓芽尖,当然嫩。”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日都会上演,平安早已习惯,只管埋头扒饭。
胡水生最近也攒下一些竹编,几人决意明日带上几个簸箕撮箕去镇上售卖,就各自散去。
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菜畦中细嫩的绿芽陆续伸展腰肢,撒下的种子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平安走到菜地里弯腰查看,除了新翻的那块土,其余几块地里已长满了嫩生生的蔬菜。
检查完她的糯米,平安刚进房就被木头拉住,她低头睨了一眼,再对上他闪烁的目光,心里自是明白他脑中在想什么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