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不可能死得那么容易
    天将明,霞光初显,被云雾压了下去,山间还是一片黑色寂静。

    裴寂此时位于府内书房,室内有一梧木书桌,书桌的边缘,搁着那张太傅默下的名单,旁边是一些杂乱的文书笔记。

    书房正墙,挂着一幅宁洲乡野山水图,裴寂便坐在这画卷之下的书桌前,他的手中拿着一封奏折。

    烛台之上,火焰罩了琉璃瓦,照亮了他手中折子署名处,端端正正写着“程安”二字。

    “衢州,鱼龙混杂,官商牵扯不清。”

    “紧缺粮,也缺医。”

    不知道谁传的风声,难民们几乎知道京中来了赈灾款,要往衢州去。

    “粮食,不好在当地收购。”

    难民聚集,是很恐怖的。

    裴寂微微皱眉,这些日子,他查阅了近几年的朝堂施政记录,怪异的发现。

    朝廷不止一次的向衢州拨款放粮,甚至在昭帝时期,就已经拨下去了数十万白银下去,现在却跟跟肉包子打狗一般,一点儿都没了踪影。

    他想起之前带兵经过的衢州城,城内一片荒芜,原有的商人或县官,都已暂时搬迁到了附近的城池,只剩平头百姓苦苦挣扎。

    按军中的话来讲,那群腐朽蛀虫,就是在吃空饷。

    裴寂食指在书桌上叩着,心中已有了想法。

    他起身,将那张太傅所写的名单拿起来,随意的扫了几眼,似乎看到了什么字眼,他停留了两秒,便收回了视线。

    拎着一盏挂灯,他走出书房,门口站着两名侍卫,笔直的站着,裴寂对他们点了点头,向裴衢州所在的屋子去了。

    走廊外边是一块园子,天有些黑,不过裴寂还是能看见,里面的地是犁好的,他恍然想起,春天快来了。

    行至门口,他又有些犹豫了,怕打扰了那人清静,又或者是不敢见他容颜,于是裴寂就这么沉默的站在外面,让晨雾浸了衣裳,潮湿又闷。

    室内,裴衢州睡得并不太好,无数画面在他的脑子里闪烁,真要去一幕一幕回忆时,那些画面又像淘气的鸟雀,轰然一股子的从他意识中逃逸。

    他梦见,他一身红衣素衫,悄然地,从那高高城楼坠下。

    就在马上接触到地面时,裴衢州突然惊醒。

    裴寂本是守于门外,听见里面的人惊呼一声,于是立刻开门而入。

    裴衢州此时青丝散乱,铺于床面,小脸还有些发白,眼睛却是红的,厚重纤长的睫毛垂在眼帘,似乎还带着晶莹的生理泪珠。

    他听见门口的动静,抬眼去看,视线还不太专注,茫茫然失措般,像是被什么吓着了。

    因为受伤的缘故,裴衢州上身只着一棉质薄寝衣,里面还裹着白色绷带,看上去可怜极了。

    “你来了。”

    裴衢州抬眼看了裴寂一眼。

    裴寂不说话,只是默默上前,在桌子上放了一些滋补和养伤的草药,想了想,又掏出一瓶放在胸口的金印瓷瓶。

    “你为什么早点来啊?”

    “哪怕是,好好检查一下刺客也好啊。”

    塌上那人,此时捏着一角衣摆揉捏,这寝衣看上去平平无奇,被他这么一揉,竟露出了些透明银丝,不过裴衢州不在意。

    他很生气。

    “你是坏人。”

    “害我受,这样重的罪。”

    被裴衢州这样一说,裴寂哑然,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只能拿了那罐小瓷瓶,走至他床榻前,塞也般的将瓶子放进对方手里。

    “我的错。”

    裴衢州哼唧了一下,他也是有点心虚的,毕竟他感受不到一点痛楚。

    可是,可是那是穿心箭唉!

    拿着那瓶瓷面浮着金印的小瓶,裴衢州拉开了瓶栓,一丝白色烟粉飘出来,能闻到几分草木的味道。

    “这是药吗?”

    裴寂点点头,看着裴衢州的鼻尖贴进药瓶,仔细嗅着,眼神极其澄澈。

    他想了一下,开口。

    “不是什么金贵的药。”

    “要是疼,就撒一点。”

    裴寂没有告诉裴衢州的是,那瓶上金印是奇谷神医的标识,神医脾性怪异,常常不见踪迹,只有在突然缺银子的时候,才会带着一批药现身。

    此药名金乌血竭粉,具有极强的镇痛止血功效,于市井之中,已然是有市无价。

    裴衢州将其倾倒出来一些,放在手掌上,似乎很喜欢这种味道,他拍了一些在手腕上。

    “香不香唉?”

    “嗯。”

    裴寂回他一声嗯,引得美人皱眉不屑的几声啐音。

    因为裴衢州还有伤在身,裴寂没有立刻带着他回宫。

    而是令几名亲卫先行返回,从宫中驾来了一顶软轿,对方才肯扶着裴寂的手臂,随裴寂回了宫。

    对方说要给他把家搬到京城,但是这么久也没有动静,反而他暂住的那间殿,添进去了不少东西,等裴衢州被裴寂扶着下了轿,回到殿后。

    他发现殿旁边那间闲置的小厨房,有了烟火气和几个宫人。

    “唉?”

    “不要再吃别人给的膳食了。”

    裴衢州眼睛一瞪,就想到了那几盘右相给他的小鱼干。

    天杀的,就为了几盘小鱼干,受这大罪。

    外面的世界好恐怖。

    裴寂扶着裴衢州,人却是显得有些僵硬,他怀中还有一封折子,垂下眼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裴寂身上要务繁多,在安置好裴衢州后,便带了一众随行侍卫出了殿,于外室厅里木桌上,他悄无声息的将怀里的那封折子放置在上。

    殿中,墙角燃着的是鹅梨帐中香,甜腻的果香和木质交融,是裴衢州偏爱的一种香味,此时他卧在塌上,困意袭来,塌上,铺着的是不知道什么材料的细绒厚垫,盖着的是锦绣丝缎浮纹被。

    裴衢州捏起被褥一角,往上拉了拉,安然入睡。

    待他醒来时,窗外早已日落西山,天边黄暗交接。

    他撑起身子,想着去找点水喝喝,只着一身里衣便走到了外室,自然而然的,他看见了那封,被裴寂特意留下的信折子。

    “衢州……”

    裴衢州揉揉眼睛,睫毛有几根被睡时的泪珠凝住了,有些难受,他看着信折,小声念着。

    因为刚刚睡醒,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软软的。

    “县官关系复杂,粮仓也无余粮,商又哄抬粮价,赈灾之事,难矣。”

    “不知何人大肆宣扬京官携赈灾款,难民有聚集之意。”

    裴衢州看着署名,念出。

    “程安上奏。”

    是程安遇到困难了吗,裴衢州想,如果没有程安把自己从衢州粮仓抱回来,说不定自己已经变成猫干了。

    猫猫恐惧,并决定帮帮程安。

    于是裴衢州火急火燎的,赤脚又跑回了内室。

    抿唇,他发现自己又忘记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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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鞋了。

    随意拉了一件外衫,套在了自己身上,出了殿门,正在想怎么快点跑到养心殿之时,却发现,于殿门前不远,便停着一驾步辇,有宫人旁侍。

    没有多想什么,以为只是碰巧,裴衢州向那边倾身,招招手,宫人便迅速的抬着步辇,过来迎了他上辇,裴衢州注意到,宫人们似乎都没有直视他的脸。

    他对宫人说,往养心殿去,那领头的宫人一噎,顿了顿,乍舌纠结,最后对他俯身行礼。

    “大人。”

    “陛下此时在慎刑司。”

    不愧是皇宫里的人……他都还没说话,这人竟知道他要去找裴寂,厉害唉。

    装作成熟稳重的,裴衢州只是冷淡的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往慎刑司方向去。

    宫人们脚力极快,不一会儿便到了,此地阴森森的,到了此地界,感觉温度都又凉了几度,红色的火焰笼在白色罩子里,有股莫名的惊悚。

    立即有人出来迎接,是一位看起来比较年长的嬷嬷,对上裴衢州,她显得十分尊敬,卑躬屈膝着,行礼后,她又带着裴衢州进了门,一边示意旁人给裴衢州端了一杯热茶。

    “娘、不,大人……”

    “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吧。”

    裴衢州乖巧的接过,试探性的用舌尖舔了舔。

    嘶,辣的,又苦又辣,但是回味还不错。

    热度把控的很好,处于一种刚好暖身的状态。

    热意上来,舒畅了不少,只剩刚刚沾了冷风鼻尖,铺了些浅色桃红。

    “裴寂呢?”

    “陛下此时在最里边的地牢,那里寒气渗人得很。”

    “大人还是别去了,奴婢令人给大人抬一张软椅来,可好?”

    裴衢州纠结了一下,他看了看外面已然快黑下去的天色,又想起一个人在衢州遇到困难只能向自己求助的程安。

    咬了咬牙,拒绝了那嬷嬷的好意,向她道谢后,径直往里走了,有人向来拦他。

    “大人,陛下此时在秘审温氏罪臣,不可啊。”

    被嬷嬷立刻拉了回去,遮了遮她的声音。

    “陛下交代过了,这位大人可以随时去面见陛下。”

    “若有人阻拦,一律杖责去籍。”

    ……

    裴衢州自顾自的往前走,只记得那嬷嬷说是最里面,于是他穿过长廊,边上是很多个小隔间,有些隔间里,还有人被关押着。

    越往里走,周围环境越发寒冷破烂,裴衢州发现地上有些暗红色液体,边缘是一些黄褐色干竭的痕迹。

    他皱了皱眉,却没有停下脚步,提起衣摆,往更里面去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周遭光线变得黯淡,黑暗中,沉重锁链拖拽的声音愈发明显。

    终于,他听到了人的声音。

    “呵呵。”

    声音极其嘶哑难听,如同腐朽烂木头摩擦。

    “尉迟桓。”

    “不可能就这么容易死了的。”

    “呵、呵呵……”

    那人还在说些什么,裴衢州却听不清了,因为太难辨认了,听得出来,那人的神志也不太清晰了。

    此时裴寂的声音也传来了,他看见了裴衢州。

    皱了皱眉,在裴衢州看不见的阴影黑暗处,裴寂下意识地擦拭手上染着的鲜血,但实在太多了,他抹不干净。

    看着裴衢州,裴寂说。

    “你怎么,只穿了这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