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暗牢后,方韫行于皇宫外朝,回了武英殿。
有声而至,他微侧脸,一扬手打落垂帘,迅速抄起椅背上的外衫套上,慢条斯理地系带。此刻,暗卫立于垂帘几步外,恭敬叩首行礼:“主上,我查过了,顾卫长的死应当与东厂无关。”
修长的十指系好腰间的缎带,方韫从垂帘后走了出来,月华落,美人至。
暗卫生得高挑,穿夜行衣,余一双细长的眼眸颇为清冷,回话道:“我接近顾卫长两月有余,从他口中也套出一些话,他确实是东厂安置在宫内的奸细,但他职级不够,没传出有用的消息。”
“他的死,必然蹊跷。”暗卫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哪怕认识了主上十年多,这一眼依旧是惊为天人。
方韫缓步走了出来,轻声开口:“你觉得他的死,和那小宫女无关?”
暗卫颔首道:“据属下了解,那宫女儿时经历太苦,被人卖进宫,向来循规蹈矩,唯一的愿望便是攒钱出宫。”
那她到底为何牵涉其中呢?
“你很少替人说话。”方韫看了她一眼,未有多说。
他沉吟片刻,抬眸:“宫中禁卫军的编制一直掌控在圣人手上,东厂那边好不容易安插的奸细没了,想必会有动作,我要另外安排你。”暗卫点了点头,又听主上道:“宫中必是有一股摸不透的势力,我会亲自调查。”
“你且准备好。”方韫说完,那暗卫领命离开。
话说翌日,从睡梦中惊醒的温冉,正靠向隔壁牢房。
囚犯战战兢兢地抬头,睁着干瘪的血眸,目光凄惨而绝望,嘴唇似乎被人往两侧拉扯,伤口缝了却还在流血,她说不出话来,只得无声地张开嘴唇,咿咿呀呀。
温冉与她对视,脑中暗暗念道:她在想什么?
【救我。】
鲲在梦境中说:“你只要与对象的目光接触,想你所想,问你所问,便能得到那人的心声。通常来说,被读者的心志越不坚定,你能读到的信息便越多。当然也会有心志极其坚定之人,你或许读不到分毫。”
于是,温冉盯着那人的双眸,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被关在此?”
那人没有说话,但目光猛然收缩,分明想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在此刻,温冉耳边响起一道虚弱而沧桑的声音:【因为,废太子案。】
周围并没有人说话,必然是那人的心声!
看来金手指已经起了作用,温冉喜极而泣,穿越来古代十七年了!辛辛苦苦十七年,虽然早练就了察言观色的能力,但好歹是拥有了金、手、指!
可转念一想,此人竟是因为废太子案在此受尽折磨?废太子案早就终结,至今无人再敢提及,她为何被关在此?
此事,着实不该插手。
温冉起身踱步,内心复杂而纠结,可耳边是那囚犯哀求的心声,她忍不住看过去,因为那人,让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理智告诉她,不能对陌生人有善意,在这样的时代,是时代的悲哀。
可那人越发绝望,用越发恳切的声音哀求,起不来,便用双手做叩拜之状,不断地重复,嘴里说着同样的口型。温冉看懂了,她在说:帮我。
此时,有脚步声靠近,那人浑身瑟缩了起来,她知道,温冉也知道,这是她每个时辰必经的严刑逼供环节。她看着温冉,眼眸蓄了眼泪,血泪行行落下,她不断用手敲击着地面,从那双指骨腐烂的手中,有什么东西漏了出来。
那人着急不已,想在草堆里寻找,可她的手指根本弯不起来,她只能不断朝温冉叩拜,却又害怕被前来的狱卒发现异常,流着泪,嘴里发出沉痛的声音,打滚离开了那处。
温冉心里震恫不已。
她听见那人的心声,【谁能来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啊,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就像当初的她,躲在枯井里整整七天,不敢被人发现,却又渴望有人能来救她,那种绝望的心情一模一样。
狱卒走近,把囚犯拖走了。
默了许久许久,温冉面无表情地抱膝坐在黑暗中,直到清晨的第一抹光线照入,她缓缓起身,将那人留下的东西拿了起来。
那是一片碎裂的玉瓷,手感很好,隐隐有些血迹,但被擦干净了,温冉将玉瓷藏在里衣内缝的暗袋里,可又觉得不放心,塞进了腰带的内缝中,然后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发着呆。
但凡昨天没做那样的梦,她都不会做出这个“作死”的决定。
温冉其实有些悲观,这悲观和昨日刚进牢狱时不同,不仅仅只是因为无法出宫过桃源生活。昨日的她还是咸鱼摆烂心态,反正一死了之,兴许能回现代。可那头该死的鲲告诉她,若是没完成任务就身死,那她的灵魂便会在这个时代消散。
一条咸鱼被迫肩负起拯救世界的任务,她的心态能好吗?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她不知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亦不知前路如何,但既然已经做了,便不会后悔。
……也只能这样给自己打气加油了,十七年里反反复复,好歹活到了现在,温冉无奈又憋屈又强迫自己这么想着。
大清早,牢狱里便传来鞭挞和哀嚎声,莫役长正吃着早点,昨夜又宿醉,还有些头疼,倒了一口小酒,砸吧砸吧嘴。小胡子狱卒跑了进来,在他耳边说话。
“我这次找了点关系,问了东宫内殿伺候的小太监,还真像那小宫女说的,太子殿下不喜女子伺候,却独独钦点她近身伺候,平日里喜欢得不得了!诶,殿下的口味倒是挺奇怪的,啊,我又问了这次的案子怎么说,那小太监摇了摇头。”
莫役长揪着眉头:“摇头?什么意思?”
小胡子:“没说什么,他就摇了摇头,好像挺忌惮什么,不敢说!我估摸着,他意思就是让我们不要动手吧?对,他就是这个意思,他在暗示我们呢。”
“那怪了,殿下却没派人传话来?”役长思量着点了点头,一拍小胡子的肩膀:“不管殿下在不在意,瞧昨日那情形,小宫女恐怕是替主子办事的!不可怠慢……来,你把早点拿去给她吃。”
“好哩。”接过一盘油腻的煎饺,小胡子屁颠屁颠就过去了。
温冉自然不知道莫役长为何对她另眼相待,午时竟请她出来用膳,对她客客气气。温冉觉得匪夷所思,于是朝他笑着道谢,同时问出心中所想。
莫役长:【主上说要看顾好她,应该就是这个意思罢!】
主上?难道是太子殿下的关照?
温冉倒是有些意外,心里放松,于是笑眯眯地喝了一口汤圆,问道:“莫大哥,你倒没必要对我这么好,万一被人告发了怎么办?”
“怕什么?这暗牢里啊,但凡是个人都是我主……”莫役长的舌头一卷,猛然顿住,好似说了什么不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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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打哈哈笑道:“都是我的人,不会背叛。”
哦,看来定是殿下的安排了。温冉瞅他神情,嘿嘿嘿笑着说:“还是莫大哥厉害。”
役长看她笑得憨态可掬:“哈哈你怎么傻傻的。”
“……”温冉又问道:“莫大哥,我隔壁牢房那人呢?早上我被她吵醒了,她一直在那哎哎哎叫着,模样好生吓人。”
“说来也是晦气,她呀,撞墙自杀了。”役长一丢手中的鸡腿:“诶,这事麻烦了,上头我又不好交代了。”
“怎么说?”温冉内心大骇,那人竟然自杀了?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
她也学着役长豪放的姿势,拿起鸡腿啃了一口。役长见她这样还挺喜欢,兴头上来,喝了一口酒,小声道:“这事你听过就算,知道不。”
温冉点头如小鸡啄米,往他身旁挪了挪。
“她原是中宫的大女官,叫什么金锣,官职可高了,皇后娘娘也很看重她,听说她偷了娘娘的东西,宝贵得很,死活不肯承认,你瞧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所以这事啊……说不得。”
“这是为何?”温冉偏着脑袋,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双手笔直地交叠在桌上,比她高中听课还要认真。
役长道:“她是个嘴硬的,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还坚持不肯说,笑得跟个疯婆子一样,呵呵,哪里是犯了盗之一罪呢?上头要我留着她一口气,如今人死了,哎……”
“她会不会是被冤枉的?”温冉听过金锣此人,她早些年确实是皇后身边的大红人。
“嘘!”役长连忙瞪了她一眼:“说你傻你还真傻?这话可不兴说。”
他用一种早已看破宫内肮脏的口吻说:“上头和你说她有罪,她就是有罪,你若是没问出什么来,那就是你我的过错!明白不。”
“明白,明白。”温冉继续点头如捣蒜。
想来莫役长在这牢狱的年岁也不少了,早已看透宫内的肮脏活计,人心和生死都不过如此。
忽然,狱卒急匆匆跑进来:“方大人来了。”
“哎呀。”莫役长吓得跳了起来,朝着正在啃鸡腿的温冉看去,怔了一瞬,挥手就把她手里的鸡腿给挥掉了。
温冉:“……”油刮到我脸了!大哥啊喂!
役长立时拎起温冉的后衣领,大声喝道:“你这小女官,还嘴硬不认罪,信不信老子扒了你的皮!”
什么情况?温冉瞠目结舌地看了役长一眼,听到他的心声,【卧槽,听到方大人的名字,条件反射性地规矩办起案了……】
温冉无语地扯了扯唇角,方大人真是恶名在外,她反应倒也很快,配合莫役长演起戏来,“人不是杀我的,你就算扒了我的皮,我也不会认!”响亮的嗓音在狱中盘旋了两圈。
这回轮到莫役长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这小丫头真是……好玩啊!愣了愣,他见方大人走了进来,松开温冉,连忙迎了上去。
方韫面色冰冷地走近,紫袍凛然矜贵,声音清清浅浅:“暗牢,审犯人倒是有趣?”
莫役长一听这语气,【完了完了完了……】
温冉抬头看向方韫,一笑道:“方大人本事大,不如你来审问?”十分淡定地坐了下来。
“……?”
莫役长狠狠地倒吸一口冷气,惊恐地看着温冉,【她、她、她……她怎么敢这么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