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艾萨克和祁洛谈判、交涉成功,远远看了一眼林星,确认她无碍的几日后。
陆觉带着祁洛预约的精神科医生上门时,看到来开门的祁洛气色非常差。
对方眼下乌青比前些日子更重了,这几天可能也没有睡好。
可能是林星这边让他辗转难眠,再加上亲妈那边也不是省油的灯,终于给祁少校干憔悴了。
林星刚刚还在跟祁洛探讨摆摊的选址,此时正盘腿坐在矮桌前面,身前是已经被祁洛归拢拼好的便笺纸,铺满桌面。
她迷茫地看着一个陌生男人在陆觉带领下走进来,听到对方自我介绍道:
“林星小姐,你好,我是负责你接下来一段时间康复治疗的心理医生,我姓道尔。”
“道尔医生。”林星迅速扫了一眼祁洛,立刻站了起来,“我没有生病。”
“是这样的,根据祁先生的描述,你遭遇了一起意外事故,丧失了记忆,请允许我对你进行一些基本的检查,以便确定失忆症状的具体情况,制定后续的治疗方案。”
道尔医生很和气,站在原地,没有接近刺激她的意思。
“不,我不要……我……”她本能地感到害怕,似乎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是什么绝对不能被挖掘出来的东西,为了逃避诊断,甚至求助祁洛,罕见地服了软,“祁先生,祁洛,让他走,让他走,好不好?”
祁洛从将她抓回来后,一直百依百顺,甚至会为了她的“摆摊大业”,推掉下班后的酒宴,专程赶回来,详尽地告诉她,哪些地段人流量大,哪些小吃已经饱和,她该选怎样的赛道,从哪里进货。
——当然,这样密集准确的情报信息,背后少不了陆觉一干人等的跑腿,和他请教的一些经验人士。
叫他一个少校级别的人来规划这些,着实是大材小用了。
这几天,林星甚至差点被他好说话的表象麻痹了,产生了“无论怎样他都会站在她这一边”的错觉。
可现在的祁洛,面对她的直白求救,仿佛失聪了一样,杵在原地,没有帮她的意思。
林星往后退了几步,只看向祁洛:
“我不要想起来,我头会痛……非常非常痛。”
每每快要想起和祁洛有关的片段时,她就会锥心刺骨地痛,大脑启动自我保护机制,变回一片空白。
她无意间前进一步,就会被这股疼痛推回两步。
如此往复,便再不敢触碰。
被她求救的人,对她露出了罕见的、安抚的浅笑,然后说:
“林星,听话。”
林星闻言,瞳孔因恐惧而扩大,绕过矮桌要逃,陆觉已经将门关上反锁,挡在门前。
祁洛看到她抗拒逃窜的样子,脸上神情逐渐凝重,薄唇紧抿,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随时会断在风里:
“林星,你就这么不愿意记起来吗?”
一旁守着的、知道二人前情的陆觉,只觉得心惊肉跳。
林星从前有多爱祁洛,他是看在眼里的。
一次次被推开,又一次次勇敢无畏地迎上来。
那样炽热的、毫无保留的爱,任谁见了都会为之惊艳,继而产生占为己有的心思。
莱茵不就是吗?
可现在,林星不再爱祁洛了,甚至连记起他们的过往都不愿意。
她再也不肯爱他。
他曾经追求的只有他想要的东西,而他所不屑的都因为爱他而下了地狱。
林星决定离开的时候,是有多决绝,就有多难过。
既然已经错过了,再强求,就未免显得难看了——
更何况,祁洛曾经得到过却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即使能找回来,也绝不会是原来那个了。
破镜之所以能够重圆,是因为要么根本没有破,要么根本没有镜,要么根本没有圆。
他们之间属于哪一种,祁洛应该心知肚明。
如今要叫她记起过去的那些事情,实在残忍。
陆觉看不下去林星可怜的神情,忍不住开口求情:
“二少爷,算了吧……”
“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余地。”祁洛冷酷驳回了他的求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林星,重复道,“林星,听话。”
此时他冷淡俊朗的面容,蕴着阴云的眸子,林星看来,无比可憎。
林星知道,他看上去给出的让步是“她做什么都不干涉”,但这其中不包括“她不想做什么,也不干涉”。
她依旧是不自由的。
看似他无底线迁就包容她,甚至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但实际上,她没有和他谈判的筹码。
二人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
选择权从来不在她手上。
在战斗力或地位悬殊过大的前提下,林星不会作困兽之斗。
求情没有用,示弱没有用,她知道,他不会再让步了。
“……好。”
她惨白着脸,微微打着颤,任由道尔医生将便携仪器的探测片贴在她太阳穴上,大脑中又开始幻觉般翻搅疼痛。
检测的过程并不复杂,甚至不需要林星回答问题。
寂静的一分钟过去后,道尔医生将仪器摘下,看向祁洛,缓缓摇了摇头。
陆觉和林星都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祁洛脸色更加阴沉,挥手示意二人离开。
林星面色稍缓,祁洛坐到她身侧沙发上,她想往旁边挪,又觉得太过刻意,显得她怕了他,于是强忍着没动。
好在,祁洛坐定后,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二人之间隔了一拳距离。
他双手十指交叉,双臂支在大腿上,侧头,微微躬身的姿态叫他和她说话时,视线略低于她:
“林星。”
她还在微微打着哆嗦,脑海中撕裂般的幻痛正在缓慢褪去,不太想理他。
她脾气好,不代表没有脾气。
“林星。”
他又执着地叫了一声,非要听到她的回答为止。
即使是装出的壳子,也抹不去骨子里的我行我素。
“嗯。”
她被烦得没办法,知道以他的脾气,得不到回应,必定会叫到她耳朵起茧。
他不会对她动粗,也不会碰她,但会用这种极其折磨人的软手段,逼她就范。
“明天,陪我出去一趟,可以吗?”
又是征询意见的语气。
林星只觉得疲惫:
“我的意见有用吗?”
“有。”祁洛望着她,眼里藏着什么更深的、她看不懂的东西,“如果你不想去,那就不去。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你不再逃跑。”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
“我不知道要怎样对一个人好。我身边没有可以参考的样本。林星,你可以教我。
“你教我,怎样才算对你好。”
首都首屈一指的青年翘楚、风云人物祁二少爷,拥有坚不可摧的军方基层声誉、一手带出来无数优秀士兵的祁少校。
此时迷茫得像个孩子。
可林星比他更迷茫: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她隐约知道答案是什么,但她不敢往上猜,只敢往下猜。
猜他一时兴起,猜他一时好奇。
猜这或许是首都风靡的狩猎游戏。
祁洛动了动嘴唇,刚想开口,又沉默下去。
反复斟酌后,他说:
“如果你想知道,能不能答应我,明天陪我出去一趟?”
林星面上流露一丝被要挟的不悦,祁洛敏感的雷达立刻侦测到了,自小就懂得察言观色的他,立刻找补道:
“明天不行的话,就后天,后天可以吗?”
他过于急切,像是预感到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即使不是抛弃,主人一皱眉,他也会立刻夹起尾巴,变成飞机耳,来躲避他不想听到的话。
从前,他的雷达自动屏蔽了林星的情绪,因此她哭她笑,都触不到他心弦。
如今,他把雷达的最大功率都给了她。
祁洛在感情之外的其他方面都得到了祁家教育资源的充分滋养,茁壮成长。
只有感情,在被林星用五年时间慢慢教会后,又花了几个月便尽数忘记。
林星从小也是在市井里长大的,她对人的情绪有着天然的敏锐嗅觉。
祁洛在讨好她。
林星不喜欢任何人讨好自己,她习惯于将每个人都看作平等独立的个体。
但她知道,明天也好,后天也好,她总是要挑一天出去的。
她没得选。
最终,她长吁一口浊气,用气声回答:
“行。明天。”
她不喜欢拖延。
闻言,祁洛面上除了欣喜之外,却还流露出一种难以解读的、微妙的哀伤。
……
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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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林星起床,洗漱完毕,从卧室出来时,闻到客厅里飘着股醇厚的提神香气。
她循着气味走进厨房,视线微微一凝。
穿着休闲款定制白衬的男人,此时正挽着袖口,站在一个她此前从未在厨房里见过的滴漏式咖啡壶面前,将装满制好咖啡的玻璃壶取出。
衬衫和长裤都是修身造型,衬得他宽肩窄腰大长腿,优势尽显,气质矜贵,叫人第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特别是他日常都穿白色制式军装,突然穿上这一身私服,杀伤力直接几何数递增。
祁洛五感敏锐,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门口有人,微微侧目:
“要来一杯吗?”
林星略显狼狈地把视线从他身上撕下来,在看到他端着咖啡时,感到一股莫名的怪异感,但一时说不上来,只好先回答他:
“好的,麻烦你了。”
她还挺喜欢提神醒脑的饮料的。
至于苦味——她什么苦没吃过?
祁洛听到她客气的道谢——甚至比前几天还要客气,握着玻璃壶的手指,指节泛白。
她又在疏远他。
他知道林星不喜欢和人起冲突,因此讨厌一个人时,是静悄悄的。
越讨厌一个人,她就会对他越客气。
像是不愿花费多余的感情在对方身上。
叫他胸闷气短。
一分钟后,二人站在厨房里,小口啜饮着,一时间无人开口。
林星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但她没有打破沉默的意思。
先开口的是祁洛,他夸奖了她:
“你今天这一身很好看。”
林星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裙子。
是她随便从衣柜里挑的,她喜欢沉静的蓝色,于是这条裙子也是蓝色的。
“谢谢。”
她中规中矩地道了声谢,看到祁洛还在看着她,像是在等待什么。
困惑歪头。
难道他想听别的回答?
祁洛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林星的互吹,垂下眼去,把只喝了一口的咖啡放回岛台,掩饰道:
“没泡好。太浓了。”
林星动作自然地从调料架上掏出一盒方糖:
“喏,自己加。”
祁洛顺从地将三块方糖丢进咖啡杯,用铁勺搅了搅,轻抿一口。
唇齿间的苦涩味道还未散去,方糖的清甜已经侵入口腔。
他有些愣神,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飞速闪过。
方糖。
加了方糖的咖啡。
他好像,在什么时候,也喝过。
——“给,加块方糖就不苦了。”
——“哪儿来的?别管这么多啦。”
“祁先生?祁先生?”
林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祁洛缓慢地眨了眨眼,视线聚焦,落在林星身上,忽然问:
“我可以碰你吗?”
林星露出费解表情:
“为什么?”
“可以吗?”
祁洛又问了一遍。
“不行。”
林星果断拒绝。
祁洛眼中酝酿着叫人看不懂的痛楚,见她拒绝,也没有强求,只是微微俯身,伸手虚虚触碰她的额角,没有实际接触,但他手上的温度已经隐约透过空气传递过来,叫林星连头发丝都似乎感觉到了灼烫。
她向后退了一步,努力抑制住脸颊的热度:
“你想干什么?”
他用手指轻柔拨开她的刘海,看到层层刘海下,被掩盖的一道拇指长的伤疤。
一段过于久远的记忆,在跋涉过漫长旅途后,跌入了他的脑海。
祁洛手指微蜷,眼中隐忍着痛色。
随着他手指的离去,刘海再度遮住那道疤痕。
他想起了一些对话。
——“祁洛,你没必要陪我一起喝咖啡的,这没有意义。”
——“有的。我曾经不敢对别人好,直到遇见了你,你叫我知道,原来付出不是一件痛苦的、需要斤斤计较的事情,而是不求回报的、发自内心的。不会因为得不到反馈而郁郁寡欢,也不会因为回报的不平等而生出怨恨。我母亲做的是错的,我父亲做的是错的,我自己——也是错的。而现在,我有了私心,想做正确的事情。”
——“正确的事情?”
——“我想要替你掸去尘埃,为你铺平道路,与你结伴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