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京兆府衙 三
    京兆府遥远的山坡最高的悬崖边上,一群白狼和妖族积聚在此。他们来自不同的族类,因为今晚的营救战事而临时集结。平日生活在人类和魔族夹缝的妖族并不团结,但因为今日的事,至少这样一起蒙难的一群妖族,短暂的团结了。

    月空下远远又来了两只白狼,有二人从狼背上下来,看到这边的阿止和桑悟,那二人摘了面巾,几乎喜极而泣。

    “三小姐!!!!”

    “悟先生!!!”

    阿止再度呆住……是天浚和天宝。

    “三小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天浚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当着众妖怪的面跪地大哭。(是真哭!)

    “止姑娘,止大人,姑奶奶,你怎么可以做出这么逆天的事,我们已经违反了几十条家规啊!!”天宝年纪轻轻就沧桑了。

    刚才在战场上身手了得,现在两人哭成泪人了,足见大魔王桑夏有多恐怖。

    “卫弛公子知道吗!?”这是阿止现在最关心的问题了。至于远在天边的桑夏,她暂且还不用想。

    “回三姑奶奶,卫弛公子以为你带着我们和那只狼妖——”天宝看了看已经化为人形杵着拐杖的白渊,清了清嗓子:“自己跑来京兆府看烟花了。但如今众妖火烧鸿鹄塔,京兆府乱成这样,卫弛公子作何感想就是他的事了————请问我们是不是就不去运河游船了?”

    “对不起,天宝,天浚。对不起,悟哥哥。”阿止看了看众妖,看了看白渊,对身边这三人道:“这件事完全是我的责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想必兄长如若截获信报,很快就能探查事件,我得回家领罚了。”

    月光下,桑悟看到她赢弱的肩膀,沉默。

    白渊对阿止缓缓跪地,这是狼族族长,恳切的一跪。见到他如此,其余众妖也都跪下了。

    “阿止姑娘,虽不能代替你受罚,但今日之恩,永世铭记。若他日能报,请姑娘随时差遣。”白渊朗声,然后伸出手来,手握成拳,妖力结成一枚血红色的玉,阿止上前扶他,他将玉顺势放在阿止手心,轻声道:“白狼族到我的这一代已经没落,我等将寻找新的疆域,但狼王血依然有效,这是我的妖力凝结的血玉,若重伤,只要一息尚存,此珠都可以逆转天命。人类只道白狼族人人皆有此物。但他们其实不知,这世上几乎无人可以干预天命,也因此此珠历代白狼王也只能凝结一枚,也只赠予有缘人。请收好!”

    一族族长允诺,重于泰山,其实阿止想说,实在不必如此,江湖快意相逢,过了便是过了。但她还是潇洒收下,将白渊扶起来。看了看受伤的众妖,道:“大家不要再打了。也不要去复仇,现在复仇就如同以卵击石,会有灭族的灾厄。寻找一个没有战火的土壤,躲起来,休养生息,别被人类再寻找到,只要有此决心,经过几代人的繁衍,隐忍数载,一定可以强盛,可以扩大种植养殖,和周围的妖族彼此扩大商贸,囤积防护自己的武器,不主动宣战,但也具备迎战的力量,隐忍时低头,蓄势时发动,阿止在这里祝愿各位,今日之后,重获新生。”

    “忘记仇恨,说得容易,你能做得到吗?”白狼族妖中,有一女子猛然抬头,目光盈泪:“阿止姑娘,虽感谢你性命相救,但,我们今日的仇恨就过了吗?我那可怜的孩子,还未成长,他做错了什么呢?他竟然被人类捕了去,市集当作低贱的食物一般买卖,在案板上被宰杀,剥皮,如若换了阿止姑娘的亲人遭此大难,能做到自己逍遥自在,忘记仇恨吗?”

    白渊一声怒吼,大约用了几成妖力,那些小妖纷纷叩首,但唯独这女子不退,死的是她的孩子,她在这世上有何畏惧?

    “若我劝你说,你孩子愿意见你仍然安康活在这世上,那便很虚伪。”阿止道:“但,弱小如你,非但报仇不能,反而被敌人所杀,一命之后,再搭上一命,值得吗?拥有碾压敌人的力量时,再去仇恨,没有这力量时,便有耐心一些,日久天长,总有畅意的一日。这是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更不质疑,但,强者对弱者,总是强权。唯有你也是强者,这才有了无数个机会和可能,明白吗?”

    阿止不铿不卑,轻声对她说道。

    那女子目光盈泪,她听懂了,然后,对阿止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巨大的圆月下,众妖幻化原形,准备离开。

    末了,白渊走到桑悟身旁。

    阿止想起之前桑悟因为白渊的挟持,对他挥鞭的事,一时之间想起了自己还未道歉,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挡着谁比较好,但还是身体本能做了选择,挡在了桑悟的前面,急道:“在洞庭第一次见面发生的事是误会————”

    白渊知道阿止在想什么。他于是也就不再上前了,在那对桑悟行了个礼,“多谢先生赶车,再谢先生援手。”

    赶车???

    阿止不明所以。回头去看桑悟。

    桑悟神色淡淡。

    “阿止姑娘,我们大约从洞庭下船,先生就一路跟随了。”白渊看着桑悟,缓缓说道。

    “是啊,三姑娘,你可真是————”天浚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觉得自家主子这个妹妹真的太胆大了……帮助一只狼妖晚上跳船泅水逃跑,闷声干了这么大的事,还把鸿鹄塔烧了……那是多少银子啊……

    阿止惊了。

    “你……你们说……赶车的其实……其实…………”

    她觉得自己非常无地自容。

    白渊难得的露出笑容:“我上车时知道了。”毕竟他是妖。那时候多看那一眼,就发现了。其实从洞庭赶到京兆应该会更快,但是那人大约很希望阿止多睡一下,因此路程上车速变慢了,也平稳了。

    桑悟微微伸手,唇边微微有笑,稍微扶了一下那个大受打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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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兆府的确是乱了套了,阿止十分心虚,回想了一下,回程打探了一下官兵死伤数量,鸿鹄塔火势是否已灭,都说那京兆尹王舒温的老母亲好好的,反倒是王舒温受到了惊吓,一直说有白狼族女对他挥剑,城中很多大夫都被请到府上看病,或许也是因为鸿鹄塔这象征着他权力和地位的高塔的倒塌……

    阿止原本是想马上赶路,从洞庭租船回家,但是桑悟不许,四人住了一家客栈,阿止本想说,应该节约点钱,但想起自己的银两已经用完,现在吃住都靠桑悟,十分羞愧,天宝天浚已经不信她了,绝对不会给她透支银两,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她一路上十分安静,想想这两天发生的事,觉得话越少越好。

    到了客栈,大家都在传今日的大事,官兵来客栈搜查,桑悟让阿止去厢房内换下那身其实也看不出颜色风格服饰了的衣服,阿止换了一身素白一些的衣服。其间想到什么,将白渊送的那枚珍珠拿出来,放在手心端详,那枚红色的珠子色泽非常特别。阿止将它小心的放入一个袋子收好,后见到来客栈的官兵已经出去了,看来没有怀疑到她,也没有来查她的厢房,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坐在自己房间,悄悄推窗看到那不断远处飘着火星的鸿鹄塔剩一个架子,不一会,有人敲门,那敲门的方式是她熟悉的,她开门,桑悟抬着食盘进来了。

    阿止刚想问天宝和天浚,那二人大约知道有人要秋后算账,很狗腿的说要在楼下吃饭,让她和桑悟在房间用膳,阿止觉得横竖躲不过,就低眉顺眼的和桑悟进了门。

    桑悟也换了一身衣服,是他平日惯常穿的白色常服,阿止偷偷窥探他的神情,二人坐下后,阿止给桑悟斟酒,但是自己却久久不动餐盘。

    直到桑悟将菜夹到她的碗里。

    阿止终于轻声说了一句:

    “悟哥哥,对不起。”

    桑悟神色淡淡,手微微扣击桌案。

    但目光还是看着她。

    “我……我做了许多错事……”

    桑悟微微抿唇,拉过她的手心,写:【既不是真心认错,也就不必认错了。】

    她急了,眼睛都微微红了一圈,“我是认真给你道歉,对不起。”

    她是非常怕他,不原谅,所以拼命道歉。但是她其实不怎么会……特别是在面对他的时候……

    【先吃饭。】

    阿止摇头。

    【我不认为你有大错,我只是担心你。】

    阿止看到他缓缓写下这句话,她完全的呆住了。

    他从未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你有自己想做的事,很好。但,选择隐瞒我,很不好。】

    他这样说,然后将那句话,写完,然后,合上她的掌心。

    他给她递上筷子,示意她吃饭。

    她起先是愣愣的看着他,但是,自从知道他其实没有生气,只是不喜她的偷跑,隐瞒,她的内心,就觉得有那种很温暖,很温暖的触动。

    大家都认为他很客气,来者不拒,又很有礼仪,其实她知道他和人很有距离,因为他没有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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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记忆,对任何人都有礼,也就意味着对谁都没有特殊。

    她一直…………默默的,很喜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只是看着他,就觉得内心好开心……但是她也有很多话不敢告诉他,就像自己的特殊能力,就像……

    自己这样的普通,她觉得不够好,他其实很耀眼,她愿意永远把喜欢放在心里,她只是想默默追随他身边,直到分别的那一天,但是这次,她真的没想到他会……一路跟着她涉险,就像,白渊的第一次见面对她的攻击,就像,那辆跟随她的马车,就像,鸿鹄塔的那果断的,不放手的一跳,有些什么东西就打破了,就……和从前不一样了…………

    对她这样好的他……

    怎么办,她会越来越舍不得……

    她默默的吞饭,然后他好像很担心她饿着,就给她不时夹菜,她原本很想鼓起勇气去回应,但是她毕竟……于是,她只得在沉默和他的注视里吃完了这餐饭。

    想多和他说一些什么,但是又担心,他这一天其实也是累的……他守着她吃饭,自己却没吃多少,阿止的不屈不饶终于活了一些,然后要对等的让他也吃了一些饭菜,那之后,他把饭菜的盘子抬下楼,阿止想了想,打开门还是追下楼去。

    天浚天宝其实是在楼下一边吃饭,一边探听各种食客的消息,今日这里的消息速度可堪比现场。

    见到阿止追着桑悟下楼,还以为是二人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但天浚注意到阿止的裙子有一些血渍,有些心惊,急急的离席过来询问。

    阿止翻看自己的裙子,后面有长长的一片血渍,显然是刚才才有的。她十分疑惑自己并没有受伤,但这么想时,却觉得小腹一阵阵的酸涨疼痛,终于是捂住腹部,桑悟眸色微微变,不由分说的将她拦腰抱回那厢房里,放在床上。

    阿止想要挣扎着起来,他按着她不让她动,一会天浚进来,桑悟拿纸,飞快写了什么,天浚看到那纸条,脸色好像微微红了一下,点点头,不一会,找了个伶俐的姑娘抬了盆水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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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清理好之后,阿止躺在床上,捂住了脸。

    那些点点的脸上的红晕终于透出来。

    原来她这一年虽然是及笄十五,但家中因为没有母亲照料,二姐常年不在家,兄长父亲忙着战事,整日和书本研究在一起,虽然看了一些画本,但其实并没有太清楚其中之事,因为晚熟,葵水来得很晚,自己是毫无自知。无人记得她的及笄礼,更是无人教导她怎样应对这些女儿家的私事。

    那请来帮忙的姑娘倒是很好,给她讲了许多小知识,但阿止觉得自己丢人极了……

    更晚一些的时候,阿止完全没法安睡,她几乎整个人好像冷水泡在床上一般,不舒服极了。她没想到原来成人礼到访得这样的不愉快,在那样自顾自的挣扎时,有人轻轻将她摇醒,喂了她一些热的糖水,好像还有鸡蛋,她迷迷糊糊的吃了,有人一直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那些体温让她渐渐回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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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的时候,京兆府衙的事件大约划上了句号。阿止折腾一夜,终于睡着了。天亮的时候城中有了奇怪的传闻,据说是京兆尹屠杀太多妖物,终于引发了暴乱,天谴造成了鸿鹄塔的倒塌,或许会有更大的灾厄,于是一时间人心惶惶,许多百姓跑去市集闹事,禁止开市,大家都很怕会被降罪,于是从这一日早上开始,人口贩售和妖物贩售的市集就暂停了。

    然后京兆尹经过一夜的折腾,虽然去了很多大夫,但也无济于事,更甚的是最后去的一位大夫亲眼见到了京兆尹王舒温的离奇暴毙,说他在自己的床上面色狰狞的被吓死,大约是很怕圣恩降罚,可怜他正是六十岁,老母亲刚刚过寿,就白发人送黑发人。

    更晚一些的时候,阿止醒来,已经在回家的一条船上。船逐水滑动,书桌上放着一叠书,是她喜欢的潘阳,洞庭,京兆地理志绘图。那书旁边有一个精致的盒子,压着一张红色的纸条。

    阿止打开盒子,盒子最上面是一根白色的玉兰花发簪,下面是一件新衣服,是她从未见过的那种材质很轻便的浅绿的裙子。

    她小心翼翼的将玉兰花发簪拿起来,圆润的手感,这是一件过于精致的物件。红色的纸条缓缓展开,那是她三年来最为熟悉的清隽字体:

    【愿君喜乐自由,一生快意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