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7年,十二月底,槐二中差几天该放寒假。
宋槐回到老家槐林已经十多天,也因为冷空气席卷,雪断断续续下个没完,暖气烧得不算旺,她躲在宿舍里,坐床上裹着被子,处理公司群客户信息,然后又开始背单词。
几分钟后门锁一响,高沅峰下晚自习回来了。
高沅峰是校长,兼任语文老师。
高沅峰进门和宋槐打招呼,说,今天学校发黄米,晚上煮着尝尝。
山头种的黄米,米穗子分散开,长成后颗粒比小米大,形状圆而饱满,周六日早市就有黄米糕,黄米汤圆,黄米粽子,黄米年糕,都是论个算钱,那么敦实一个,算下来只需要两三块。
这物价也就北方县里的早市了,宋槐喝过饺子汤,坐在窝棚里,看着老板戴袖套吆喝,哈出白气,碗里是紫菜虾皮,猪肉大葱小饺子,还有一块五一个的大包子,比上海小笼包大十倍,红萝卜羊肉,香菜牛肉,还有咸豆腐脑,揭开盖子,白气升腾......
给宋槐吃胖七八斤,她从前没对食物上心,吃啥不重要,饱了就行,然而在她二十七岁这一年,回到槐林,竟然会赶早市,逛夜市。
网上说,老家的山水土壤,足矣治愈年轻归家人的精神领地。
宋槐此行没那么单纯,她为了疗愈自己锈迹斑斑的童年。
宋槐下床,和高沅峰熬黄米粥,小电锅里咕嘟咕嘟冒泡,一小时后,表面厚厚一层米油,喝进去什么寒气都没了。
高沅峰眼神略带试探,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合适.....“小槐,那个温老板今天晚上又送东西了,那,”高沅峰抬抬下巴,“给你放门那儿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宋槐也不慌,十分淡定,“他又麻烦你了吧。”
“没,挺客气的,我对他看法也有改观,虽然有钱,但确实人品不错哈。原来我以为有钱的男人都不咋地。”
高沅峰好奇他俩啥关系呢。
两人对视,笑了笑。
高沅峰说:“吃完饭你看看有什么东西吧,我没打开。”
宋槐点点头,却被一口粟皮呛得大声咳嗽,眼睛都红了。
“诶呦慢点儿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
两年,一千多日夜,仔细一算她有挺长时间没见过温诚了,扪心自问,是她避而不见。
她感慨他的执着,愿意一次次送东西,哪怕她从未道谢。
温诚此行来,是给槐林做公益广告的。
她可以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他最近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还有他的朋友圈,好像也刻意给她看。温诚的朋友圈全部和工作有关,头一天坐面包车来,半夜在招待所住下,第二天就有精力,和工地的人去山头采景,拍钢筋铁骨搭建的信号塔,写策划脚本,卡车拉一筐又一筐的槐树苗,他就跟着挖坑种树,一锹一锹下去,愣是让局长对他赞不绝口。
局长说,他肯吃苦,接地气,没老板架子。
宋槐想起从前,他可不这样,有架子,要样儿,办公室要摆稀有盆栽,烟要好烟,酒要好酒,衣服要大牌设计和美感,倘或有人逼他种树刨地,他第一个撂挑子......
变化,无非是性格被生命的波澜雕刻出另一种形状。
喝完粥,宋槐去水房洗锅,她和高沅峰轮着洗,今天轮到她。
强力水柱冲击着水池,白瓷砖,年岁长有些泛黄,宋槐顺着水滴溅出的方向,看窗外洋洋洒洒的小雪。
她正出神呢,水房进来几个老师。她静静的听她们聊天。
“你可说吧,咱们校图书馆要重建了,桌子要换铁的,黑板要加多媒体。”
“还有那个操场,也要换。”
“快换吧,一下雨就往上反味儿,臭死了。”
“哈,有个老板来投资不少钱,大手笔。”
“他图啥啊......”
“社会上就是有人,愿意做公益,无私奉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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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诚今天送来不少东西,在环保袋里塞着,日常用的碳素笔,纸,充电宝,红糖茶,暖宝宝,电热水袋,还有会发热的卫生巾,安睡裤,二十多包,宋槐捏了捏暖水袋,表面是摇粒绒,图案是黄色可达鸭,余热还在呢。
挺暖和的。
冬日里她贪恋的暖,宋槐把暖水袋放在脚下入睡。
想起几年前,那会儿她还很青涩,没日没夜的拼命挣钱,她觉得,钱总有一天能挣够,总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
她也不接受任何无条件赠与,每张纸钞都浸润了苦涩,攒点钱了租老旧小区,热水器加热棒坏了,还得经常修。
温诚嫌弃那小破楼,他眉头一拧,说老鼠打洞都觉得寒酸,哪个正常人愿意住,也就你了宋槐。
但他还是“纡尊降贵”的住下了,陪她体验生活,送她上班,接她下班,并索要一个吻。
还记得那年他去黑龙江延吉出差,去长白山采景,回来膝盖疼,宋槐给他买护膝秋裤,温诚刚下飞机,脸还红着,加绒风衣大敞,他还嘴硬,揪着宋槐羽绒服帽子,眼睛的嫌弃溢出来了,
他说,真丑,你审美快完蛋了,不要,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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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照例是高沅峰早早监自习,宋槐同时起床,下楼倒垃圾,买早餐,老板每天推车卖的煎饼果子,加蛋加肠来两份。吃过饭,半小时后接到了高沅峰的电话。
高沅峰说,“小槐,麻烦来学校送一下那个高三套题,今早讲阅读,忘带了,谢谢啊。”
宋槐套上羽绒服,骑自行车飞奔,迎风进教学楼内,只用了五分钟,然而因御寒措施不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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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颊通红,耳朵快冻掉了。
高沅峰接过宋槐手里的卷子,跑回办公室给她拿了副棉手套,没什么花样,最普通的黑线手套,五个指头笨笨的,甚至有些显老,“先戴上吧,难看了点儿,但好歹暖和。”
“行,挺好看的,”宋槐笑笑,戴上,“那我先回去了。”
霜雪纷飞,枯枝落叶,小路两旁的树经风雪捶打,有些蔫儿。
宋槐就是在这条小路上遇到他的。
他还是很喜欢穿黑色,长款大衣,面料垂到小腿,站在雪中像孤傲孑立的梧桐。他前面还站了两个人,校领导和文化局的,应该在谈公益广告,其中一人笑着给他递烟,他欣然收下了,叼嘴里手护着点燃。
朦胧黏腻的光,边界渐渐融进空气中,从他的指尖寸寸砥到鼻尖,光线飘曳着。
北方,又是冬天,早晨八九点天很混沌,路灯冷光自他头顶照射,刁钻的角度,让他脸颊多了鼻梁阴影,他朝这边看了一眼,淡淡的,目光没打算挪开的样子。
就在温诚看向她的几秒内,两个领导也转身。
宋槐握紧车把,准备好落荒而逃,可车轮在泥泞处打滑,还是让他们多对视了几秒。
车轮甩起泥点子,急促的沾染白雪。
宋槐走了。
-
温诚视线里有两个东西,
——文化局领导晃来晃去的手,
——宋槐逐渐远去的背影。
“这是看啥呢?”
“刚才那人,学校老师?”
“啥啊,我学生,温老板,改天介绍你俩认识。”
温诚点点头,和两人客套几句。
离开学校前,他们又讨论了广告内容,采景地要加一项——校园,二中是槐林唯一一所高中,如果能宣传扩招,那再好不过,温诚答应下,准备新策划,加建模。
任何东西都需要宣传的,不是天生自带噱头,网络这么发达,再不跟上潮流,就得人人没饭吃了,落后的地方,不能一直落后。
北方的雪颗粒大,干脆利索,人们一脚脚踩上去,压瓷实了就咯吱咯吱响,他狼狈的边抽烟边走路,风抽一口他抽一口,风还刮得他睁不开眼。
死天气.....
他有点儿燥热了。
冷风剐蹭皮肤的微弱刺痛感,延续一路,直到他彻底冻僵,心底血液翻滚,他回想宋槐那双眼,清棱棱的眼,每次躺床上他都会轻轻吻住她的右眼尾。她定定瞧着他,看得他防线坍塌。
想她想的顾不上冷了,他没出息,三十岁了才谈过一次恋爱,没经验,还贱,他都把罪状认下。但是哪个男人不贱?
寂寥冬日晨阳初升,于雪地中踟蹰独行。
感谢这场雪,让他洗去心里的不满,从骨到皮干干净净,重新面对这段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