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她的可爱
    “你不走么?”

    车始终停在路边车位,宋槐抬头才反应过来。

    温诚回神儿从她脸上挪走,望前方那个路口,依旧是红灯,“再等会儿,还是红灯。”他脖颈潮湿,还有浑身被衬衣裹着很黏腻,掣肘他抬胳膊,他伸手摸向中控台,东西零碎,就是没纸巾,于是又收回手。

    “有湿巾,要么?”宋槐从口袋里掏出半包心相印,抽三张递给他,“给。”

    “谢谢,”温诚余光扫过,“生病了?买这么多药。”

    “我妹妹病了,晚上刚从医院出来,吃坏肚子了,有点儿低烧,走之前刚量过体温,三十七度六,还不能喝布洛芬。”

    温诚下巴抬抬,语气捎带促狭,“小小年纪成药罐子了,下个月月底把你妹送到幼儿园,你不行,你看不了孩子,祖国花朵不能被你辣手摧花,”

    越说越悠闲,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敲方向盘,“我都怀疑你妹是怎么完好无损被你带大的。”

    “你这人说话真难听,”宋槐重新系好塑料袋,却没真正吵架的意思,“我比你会带孩子,她从小到大吃什么药,哪个季节容易得哪种病,我都清楚,小孩就这样,免疫力不行。”

    当然,也并非所有孩子都免疫力低下,最起码她们是。

    妹妹还好,宋槐则更甚。

    父亲把全家扔在槐林后,就再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白粥馒头配咸菜,或者从楼下超市买王致和老干妈。衣服也没几件儿来回倒腾穿,短袖外套层棉衣就能过冬,脱了就渡夏,自然经常得病,上吐下泻,起各种疹子,只要不烧到四十度就自己扛。

    宋槐记得她那片社区有家小诊所,挂号看病才五块钱,最后被政府抓了,说是江湖骗子,原来那医馆也是推拿馆修的,改改招牌,换几幅锦旗就有资本出来骗小县城的人。

    现在回想还挺有意思,那骗子被警察追的满县乱窜,住楼房的推开窗户看,住没拆迁的平房就站大门口瞧,看他手里拔罐瓶子还没来得及放,就自己摔倒啃黄土上了。

    温诚看她竟然在笑,嘴角微扬,“你笑什么,你妹生病了这么开心。”

    宋槐也回神儿,收敛偶有的笑容,“哦,因为我国庆太忙,没顾上管她。”

    “我就知道你国庆不休息,一共八天七天都在赚钱,少挣一天能怎么样?”

    “能饿死。”

    “至于么你,孩子病着你去挣钱?”

    “我休息一天。”

    再次陷入安静。

    温诚有点怀念刚才那转瞬即逝的笑,她笑起来明明更好看,干嘛总哭丧着脸,不知道以为给谁养老送终。

    除去某些时刻破天荒的笑意,其余时间他都觉得她难以接近。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她弯腰弓背攥着一小片报纸擦玻璃,皮肤白皙身体单薄如一张熟宣,六月处暑天,烈日如火炙烤大地,她倒清冷的与周围划一条楚河汉界。

    他到底为什么和她发生后续这么多事?又为什么在今晚送她回短租?他们明明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如果不刻意,就会一辈子毫无瓜葛。可很多事情玄之又玄,根本无法作解,正如洪水猛兽袭来,你闪躲不开。

    说实话,温诚特想揪着她耳朵骂一顿,他想不通年纪轻轻怎么总委屈自己,身体才是革命本钱这都不懂么?有些东西钱换不来。

    但他忍住了。

    乔潭立自从知道温诚往店里送了不少钱,还没办洗护套餐,就说:“你这人真贱,人家那态度你还上赶的,看来这种激将法适合你。”

    “不,适合所有男人。”温诚当时这么回答。

    贱就贱吧,这有什么的,这类物种基因里携带劣根性。

    宋槐就像花店里的观赏性仙人掌,远看近看都毛茸茸的,当你伸手以指腹去接近,却被扎疼了。可人们还愿意养着,浇水,施肥,晒太阳,因为它有可爱可取之处...是这样没错,她笑起来很可爱,浓密睫羽轻轻颤着,敛起所有温柔和倔强,让他没忍住多看几眼,几秒钟。

    可惜她不常笑。

    “绿灯了。”

    她再次提醒。

    “哦。”

    “你刚才想什么,在心里骂我?我早和你说过了,每个人都不一样,我洗车挣我的钱,我努力过好日子,有错么?”

    温诚一下无语的笑了,“我什么时候说你错了,多大一顶帽子扣上来,我都来不及躲,还有,你怎么把我想那么损。”

    “你不损么?”

    “停,我不想和你吵架,今晚上我心情不错,你别破坏我的好心情。”

    宋槐不理他,反正也习惯温诚的脾气,她拢拢腿上的塑料袋,收紧领口,靠着椅背休息。

    秋季雨夜,路面湿滑,所有车都不敢加速,正如轿厢里的空气一样凝滞,温诚看左右两侧变道的车,余光恰好看见宋槐发丝里露出的耳朵,耳垂小,有些红,他的目光赶紧收回去,心头痒了那么一下。坐副驾的宋槐并不晓得他怎么想的,但感受到了视线,朝温诚看过去,“你看什么。”

    “看车,”温诚嘴硬,扬了扬眉毛,“怕蹭了。”

    “那麻烦你在路口停一下,我买点晚饭。”

    “对面那家?”

    “是。”

    “我去吧。”

    “给你伞。”宋槐把折叠伞递给他。

    沃尔沃靠路口停稳,宋槐目光追随他开门下车,撑伞到罗森店前,自动门一开,再收伞走进去,错落的货架把他遮掩,看方向应该是去了冷藏区。不出片刻,他在收银台前结账,店员举着收款扫描仪,刷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扯两大塑料袋兜起来。温诚左右手拎着出门那一刻,宋槐马上挪开眼。

    门开,他把袋子扔宋槐腿上,满满当当,聚丙烯塑料袋柔软,没折痕,更听不到嘈杂响声。宋槐拨开看,五六只小笼包,浓油赤酱的烤串,玉米和茶叶蛋,咽口唾沫,再翻翻,应该是盒装沙拉,看背面标签正好瞥到价格。

    “42块?”她心想,一盒这么贵啊。

    “车里吃,着急回么?你妹晚上喝不喝药?”

    宋槐摇摇头,心思全在价签上,“一共多少钱,我转你。”

    “忘了。”

    “发票呢?”

    “没要。”他看那两双大眼睛就想笑,“别盯着我看了行不行。”

    “那怎么还你钱。”

    “洗车,要么护理,反正你那洗一次不也挺贵?来回算算我不吃亏,你觉得呢?”

    “那我吃了。”宋槐隔着食品袋拿包子吃,几乎一口一个,塞进嘴也不怎么嚼就咽,温诚看在眼里,就说她:“有没有人说过,你吃相特别难看。”

    宋槐低着头,嘴没停下,胳膊肘架在膝盖上,余光也不看他。

    语气含混不清,滚烫的食物在口腔里,边吹气边说,“你们公司有吃饭休息时间,我没有,全年全天24小时不休息,客人来了就得干活,不能让人家等,等久了会冲我发脾气。”

    小半年前她刚来望海,以为给人家洗车算轻松活,能买得起车,人也不可能小气,没料到社会上参差不齐,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服务业不好干,这块玻璃没擦好,那轮胎没冲干净,都被指鼻子骂过。

    宋槐也分析反思为什么被骂,答案很简单,还不是她那张脸?永远面无表情,让人越看越火大,可她又做不到为别人点头哈腰,像阿金那样嘻嘻哈哈赔不是,摸摸后脖颈叫几声哥,什么事儿都能过去。

    自那之后,宋槐就越吃越快,她这么对温诚讲述。

    温诚也是合格的聆听者,只在她说完后提问,“你之前那个工作呢?”

    “服务员?我不想做这个,虽然休息时间多,但钱少,没上升空间。”

    端盘子和做家务一样让她讨厌,或者畏惧,那种生活从十几岁就开始了,手里的课本变成抹布尿布,每天围在灶台油烟前,油烟机风量小,灯和集油盒都坏损掉,整天乌烟瘴气的,将视线遮挡,望不到前方的路。

    她不希望她的未来被油烟笼罩,她要离开,她要自由。

    “人往高处走,而且我也挺幸运,遇到衫姐了,如果不是她,我现在连饭都吃不饱,”宋槐说,“我端盘子,最多也就是大堂经理,但是和阿金干汽配,可以学学口语拉投资,做外贸,虽然挺远的,但最起码清楚下一步怎么走。”

    “考不出去就走出去。”

    温诚的目光始终未挪走,看着她,很深很深。

    嗡一声,脑子好像穿过一条白色鱼线,十分锐利。

    宋槐注意到,开始不自在,讪讪的补充,“我们老师说的。”

    ——考不出去就走出去。

    全国各地教育水平参差不齐,分数线也不同,北方县乡村落的孩子很吃亏。无非后者更艰苦些,但腿长人身上,想去哪去哪,槐林一个小县城,火车车程几分钟,临走前她看着窗外快速倒退的景色,开始怀念学校的老师,教导主任蔡春泉,长卷发的语文班主任高沅峰,以及那片玻璃蓝的澄澈天空,太阳像橘子一样辉煌。

    她这辈子接受最大的善意就来自老师,他们会告诉她,“小姑娘,你未来可期,等再过十年,二十多岁了你来看老师,你肯定是咱槐林最有出息的学生,别把老师忘了。”

    宋槐不知不觉和温诚说了很多,他们似乎超越从前的关系,自然而然跨过一条界限,有种感觉在点滴中变化。

    “大家都一样。”他说。

    宋槐吃不了那么多,系袋子时还诧异的看了他一下,“一样什么。”

    “一样是社畜,”温诚说,“我和乔潭立大学一个上海,一个江苏,毕业了才到这里发展。”

    他说,俩人当时初出茅庐年轻气盛,以为高学历不仅是敲门砖,还能直奔人生坦途,事实证明,钱不可能那么容易捞你手里。

    实习期他被下调到作坊和设计师学定制钻戒,从图纸设计开始,3d起版要检查镶嵌位置,误差不能超过正负0.5厘米,这是人工,最后交给qc机检不能超正负0.05,然后才能制作蜡板,到手工执模。

    都是精细活,主管说你不擅长就滚蛋,你不干有的是人干,狼多肉少,找工作难上加难。

    最难受的是前一秒在吃饭,后一秒喊你开会,你得从楼下狂奔到会议室,多迟到一分钟,就少一分转正的希望。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校招,注定被当作牛马的大学生,似乎普通人生来就要经历很多困难的,没有退路,容错率太低。

    分享过往不算倒情绪垃圾。

    深夜,两个人,坐晦暗的车厢里,突然有些感慨。

    是心无所依,身无所靠,漂泊似浮萍的寂寞。

    转眼,车停在短租公寓楼下。

    车灯雨刷器未关,宋槐拉车门,锁了,“我要下车了。”

    谁料到他往椅背上一靠,眼风含笑扫过,“聊这么多有没有什么表示的。”

    “给你洗车?明天....后天,明天不行。”

    “你觉得咱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那你觉得呢?”

    “不算朋友?”他问。

    “什么才能算作朋友。”

    温诚把内饰灯全开了,看她本能合了下眼睛,“为什么不能算,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总要有能说上话的人吧。”

    “你说是就是吧。”

    “.......”

    真无语,他半开玩笑半认真,“跟我做朋友这么让你难堪?”

    宋槐摇了摇头,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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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温诚看她拉不开门有点着急的样子忽然后悔了,后悔主动和她做朋友,就是这么个木头,还有点讷,但话已出口就没撤回的道理,他解了锁,不忘说:“让我进去喝点水。”

    -

    进大厅时,楼管还在温诚身上多打量几眼,看这男人满身水汽,还有颀长身形与之格格不入的破旧环境。

    楼梯很窄,两人前后走着,宋槐问他,“为什么想和我做朋友。”

    “这有什么可问的。”

    “你不总嫌我很冷,我这人情商低,不好相处,你还总说我这不好那不好。”

    温诚没着急回答,跟她一路走,一路四处打量,狭窄的走廊,时明时暗的声控灯,房门有标号,地面竟然连地毯都没铺,目光再垂落,看她掏钥匙开门,轻手轻脚进屋,开了玄关的灯。

    灯丝应该烧坏了,暗沉沉的,很怪异的蟹壳青,她走近床边探手摸了摸孩子额头,又抽出体温计甩甩,塞咯吱窝里,掖掖被角让孩子躺好。

    这短租房实在过于朴素,房顶低,墙壁裂缝多,壁纸都遮不住,桌椅板凳床都堆在几十平米的家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这个理没错,但住着不会舒服。

    温诚的存在让屋子变得更窘迫,宋槐抬眼望去没什么落脚空地,但人已经上来,不能再赶下去,她只能倒开水涮杯子,倒水时经过他,被一只手揪到他面前,实打实握着她胳膊,宋槐呼吸僵了一顺,抬眼看他,“干嘛。”

    “想到原因了,”温诚看她那双很倔的眼神,被雨水洇湿的碎发,忽然就开了口,“就是觉得你有意思。”

    “把我当笑话看么?那还是算了吧。”

    “不是,”他笑了,“你怎么理解的。”

    宋槐不吭气了。

    “反正你这样的人,放在2023年很少见。”

    他的一蓬气息打在宋槐头顶,很凉,钻进脖颈也痒,她说,“我不觉得有意思这个词是褒义词。”

    温诚弯下腰和她平视,望一眼那孩子熟睡着,压低声线,沙沙的刮蹭她耳朵,“在我这算。”

    宋槐眼神很不屑,“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这算夸我?”

    “不客气。”

    “你很无聊。”

    他垂眼看着宋槐,并没有生气。

    “水我就不喝了,”温诚拉开门站楼道里,“最后劝你一句,换个好点儿的地方,别凑乎,火锅店短租房,这环境你妹能不病么?”

    “再见。”宋槐毫不留情的关上门。

    他还没反应过来呢,面前就成一扇门了。

    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诶,有你这么赶人走的么?”

    “.......”

    宋槐没再回答。

    等五分钟时间到,宋槐拿起体温计,捻手指间仔细观察,36.8,基本退烧了。她先趁热吃完袋子里的东西,去卫生间洗漱,捧把水往脸上扑,随手拿毛巾一擦,撑在台上看镜子。

    她只记得刚才光线昏暗,温诚的黑影将自己笼罩,有种感觉在慢慢攀升,宋槐后知后觉心跳加速。

    甚至有点畏惧。

    她不知道温诚没直接回家,而是被乔潭立约出去喝酒。

    她不知道那边,乔潭立醉醺醺的问他,“有意思?这就成朋友了?”

    “那请问你的性别。”

    “男。”

    “她的性别?”

    “女。”

    乔潭立两手一拍,“结案,男人对女人的有意思。”

    温诚没旋即给出答案,过了很久,才用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看着前面,“好像是这样。”

    -

    大约两三天后,温诚一直没联系她洗车,宋槐想发消息,字还在对话框里落着,他倒先打来电话。

    他给她解释,“最近忙,没空联系你,你呢,还在洗车行?”

    “我一直都在啊。”

    “不考虑真正休息半天?”

    “什么意思。”她不太明白。

    温诚坐转椅上思索,看那张音乐酒馆传单,指尖压着,“我们部门团建,这周末,去么?正好小酒馆有歌手来,北京一家酒馆的驻唱。”

    “你们部门团建我为什么要去。”宋槐不理解。

    “我和你不是朋友么?”他承认这个邀请属于黄鼠狼给鸡拜年,一点儿不单纯,“请你喝杯汽水很正常吧。”

    宋槐在斟酌,她真的没兴趣,但不好驳温诚面子,

    这思考空档温诚告诉她,“你不是一直要还我钱?陪我去玩,就算我们扯平。”

    “......”她垂下眼睫思忖,隔着微弱电流声,计算少洗半天车得亏多少钱,

    可温诚又说了,“你们那放个假判几年?部门有个同事不去,你替她上。”

    “因为这个啊...”她说。

    声音轻轻的,像股风剐蹭着温诚耳蜗,对话秒数增加,却迎来相当一段沉默,两个人都不敢怎么喘气,宋槐靠在收银台前,仰头望天花板,简约照明灯刺着眼睛,良久,她才恢复正常语气,“好,我尽量早点下班。”

    “如果去不了,我会提前一天告诉你,”她说,“可能要陪阿金喝酒了。”

    收到这条消息时温诚差点一口水没喷出去,骂她的话已经在框里了,又全部删掉。他的朋友很多,他也有交朋友的智慧,磁场合适的人才能在一块儿,显然宋槐没那个脑子,她的那个朋友出去应酬,大概率还要拉上她一块陪酒,开什么玩笑,两个脑缺,

    “女生在酒桌上,能不喝就不喝。”

    他没再说其他。

    当晚失眠时分,辗转反侧,点开手机看一眼列表,没新消息才将被子蒙过头顶,凌晨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