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玫瑰
    夜里兰香一道护送俞平去麻公馆。

    红门威严立在面前,兰香不放心,道:“五爷确实是个好人,不会为难你的。”

    俞平一点感觉不出。却平静道:“我知道。”

    好说歹说也是在麻家手里抢人——俞平初来乍到,不害怕姑且不提;兰香是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在门口踌躇半晌,握紧了俞平的手:

    “要是实在不行……”

    兰香战战兢兢,道,“麻公馆里有一位我的小弟,叫做阿吉。你向他报我的名字,他会带你钻狗洞逃出来。”

    俞平忍俊不禁道:“不至于你说的这样,放心好了。”

    “你认路吗?”

    “多碰几处壁也就认路了。”

    兰香提着灯笼,告别道:“话挺能说的。早些回来!”

    直到她走出街口,俞平才敲了敲门。

    照样是白天见到的管家,斗胆开了条缝,见到是俞平,总算松了口气:“你来得巧,我家老爷歇下了,否则要叫你走后门呢!”

    俞平道:“我来找五爷。”

    “我知道,你是白天被捡回来的。五爷吩咐过我们。”

    管家在前面引路,回头得实在频繁了些,搭话道,“其实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可你一来,我马上就知道是你了,你说为什么?”

    俞平勉为其难捧场道:“为什么?”

    管家眉飞色舞道:“他们说你特别特别美,比书里画的狐狸精都好看。”

    如此夸赞着实话糙理不糙,无奈管家看着又着实诚恳,不夹带一丝杂念,俞平想反驳也找不到缘由,便是默不作声地走了一路。

    麻家的前院比布店宽敞不知道几百倍,空旷的草坪上还停着一辆轿车,与天色一般漆黑。俞平瞄了几眼,认不出型号;正往前厅走的路上,俞平心思全给了轿车,没认准路,被楼梯绊了脚,才停止胡思乱想。

    进了还算富丽堂皇的前厅,管家与他等一阵,道:“先有一个胖子一个瘦子过来招呼你,五爷还在楼上歇息。”

    这两个称呼属实如雷贯耳,俞平费解道:“他们的本名真是如此?”

    “是,一个叫做麻胖,一个叫麻瘦。”

    俞平无语。

    良久后胖子瘦子姗姗来迟,一人手里托着一盘点心,不给俞平休息的时间,拉着他去中庭花园参观。起身时候,瘦子贴心挽着俞平,充作拐杖。

    三人往前厅深处走,出了小门便是中庭。中庭花园自然比前院精致更多,仿的是西式。夜里有园丁为花草浇水。

    瘦子欣赏许久,装作不经意道:“这么好的花园,要是每天都能在这里看看书,晒晒太阳,神仙都要羡慕。”

    末了故意看向俞平:“你知道吗,我们五爷每天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

    “我是来告辞的。”俞平不与他客套,“五爷呢?”

    瘦子道:“五爷在换衣服呢,你着什么急?”

    “瘦子。”

    俞平冷不丁喊了他一声,没想到他也答应了。俞平又道,“你们真叫这个名字?”

    “差是差不多。”瘦子道,“我伺候五爷长大,原本是有正经名字,五爷叫我瘦子叫顺口,把我的名字一起改了。”

    俞平费解道:“伺候五爷的瘦子这么多,要是出现第二个怎么办?”

    瘦子轻松朝他笑了笑,指向树后的园丁:“英明的五爷自有他的办法。这人五爷也认识,你看他瘦不瘦?”

    “有点。”

    瘦子得瑟道:“他叫做‘瘦子第二’。”

    俞平在心里默默给这家人判处无可救药的定论,就是他们语调夸张讲笑话也不愿理睬了,光顾着自己吃点心。

    瘦子碰一鼻子灰,夜宵也没吃几口,更是堵着气:“我们五爷说你漂亮是抬举你,别真蹬鼻子上脸了。”

    胖子插不进话,三人相顾无言一阵,俞平冷不丁道:“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漂亮?”

    谁想到他这么说话?瘦子老实道:“不知道。”

    俞平细嚼慢咽一阵,硬是叫他等了许久,才道:“我是卖身的。满意了?”

    “净说气话呢。”

    瘦子僵硬笑完,眉毛灵活抖了抖,道,“真的?”

    “真的。”俞平顿了顿,道,“我还是谈凭玉,信不信?”

    瘦子嘘他:“五爷招架得住你,我们就算了。”

    胖子接替了瘦子自发的拐杖活计,来到花园间凉亭,一起坐下来休息。尚不等俞平泛起倦意,身后响起一声狗叫,出来一只黑面猎犬,很是热情地要往俞平身上扑。

    胖子好不容易拦下,往它竖直的尖耳朵里小声道:“你爹呢?”

    随后才阔步来了一位衣着光鲜的少爷,雷打不动的西装三件套。瘦子眼睛尖,立刻扶着俞平站起来。

    “五爷。”瘦子谄媚道,“这就是我们捡来的俞平,您看他的样子,他已经恢复不少啦。”

    麻五爷接过绑在项圈上的绳子。猎犬见到主人便乖巧不少,坐在他脚旁。

    五爷却率先道:“我爹休息了?”

    “是。”瘦子道,“老爷吃过饭便歇下了。”

    五爷点点头,道:“我带他去边上说话,你们帮我看着点。”

    “好嘞。”

    瘦子与胖子分散离开。

    俞平跟在麻五爷身后,往花园深处走。猎犬走路时一颠一颠,甚是可爱。到一处僻静地方,身边都是矮小灌木丛,月黑风高,又是密林之间,难免沾惹桃色意味。

    麻五爷回过头,与俞平面对面站定,说道:“胖子说你愿意留在鹭镇。我想,你先在我家把伤养好,再想后路。”

    俞平不着急回答,只是盯着他。

    五爷相貌确实周正,剑眉星目,尤其是他睫毛密密麻麻,压得他眼神温柔又怜惜,说话时候脸上的浓重色彩一览无余,像是背后有人支着演皮影戏。个子也高,比俞平还多出几寸;

    早上昏得眼冒金星,俞平也觉得他英俊,此般更甚:就算枢城、香岛——俞平认识的一切人物,都想叫这位五爷当情人,他也不觉得奇怪,原本只想简单打量五爷几眼,谁知道目光硬是黏在五爷脸上,难以拔起。

    俞平姑且摒了白天的讨厌,今夜注定是不讲新仇旧怨的。

    五爷被他看得慌,又道:“还是你想要继续做水手?等你身体好了,我开车送你去枢城码头。”

    不知道是否心里作祟,俞平看他虽说一表人才,面对自己,竟有一股傻气要冒出来,便朝他笑了笑。这一笑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却全打乱了五爷的计划,五爷掐了话茬,也对他微笑着。

    此番正中俞平下怀,话说得倒也不太痛快,慢慢地道:“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五爷怎么要把我送回去呢?”

    五爷愣道:“逃出来?”

    “我之前在枢城,给少爷做情人。少爷不想要我了,把我丢进海里,没想到天不亡我,又叫我烂活着。”

    俞平说得平缓,又道,“少爷要成家立业,嫌我损他名声,恨不得我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早以为我死了。我若是隐姓埋名在鹭镇生活,也算如他的意,何况我们之间多少有些旧情,他便不会来同我计较。”

    这套说辞说服得了詹老板,到麻五爷这里,换来的是他不可置信的面色。他上下打量俞平一眼,道:“我看你简直比少爷还有少爷派头。情人都是做小伏低的,哪像你这么张狂?”

    俞平挑眉道:“五爷知道得这么清楚?”

    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俞平还说得多么不怀好意——五爷解释道:“我有一位朋友比较风流,与我没有关系。”

    俞平保持一贯语气,道:“真是好朋友。”

    五爷道:“下次找机会,也介绍给你认识。”

    俞平笑道:“我要留在布店工作,今后怕不是长久受五爷照顾。”

    到底是夜深了,路灯昏沉在树叶里,不论俞平脸上多么流光溢彩,一概黯然失色下来。微风正是此刻贯穿他们二人之间,要说是春夜,难免宁静了一些。

    俞平始终似笑非笑盯着五爷看,他经不住,稍微低下头。

    “既然来到鹭镇,就重新开始。之前做情人就做了,过去过去就是过去了,往后自食其力,好好生活。”

    五爷保证道,“我不会轻视你,也会为你的过往保密的。”

    俞平却道:“既然不轻视我,为什么要替我保密?”

    继而又弯弯绕绕说了一大堆,语气也很是勾人,折磨五爷的心智消耗殆尽。

    “那必然是留在布店才是自食其力,来五爷家里只是虚度光阴。”

    俞平拖长音道,“我可是什么活都不会干。”

    五爷道:“什么活都不会干,怎么自食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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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我好歹是跟过少爷的,审美不用多说,帮的上布店的忙。”俞平的尾音再是勾搭上五爷,“在五爷家里,五爷愿意让我做什么?”

    五爷强打起精神,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做。”俞平笑道,“还是五爷也想让我做情人,只是难以启齿?要真是这样,做情人,我可能更加在行。”

    五爷一时红透一半脸,必定心急不少,声音骤然放大,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家家大业大,多你一份薪水不要紧。布店就这么点,没有余地给你折腾。”

    “真不愧是五爷,洁身自好……”

    俞平话说了一半,树林之间,有人蹦出来补齐了:

    “我们五爷年方二一,仪表堂堂,待字闺中,洁身自好!”

    五爷扭头道:“滚!”

    这人来无影去也无踪,重新缩回灌木里。

    这一阵小品好不热闹,俞平看他局促样子,更是开心,温声道:“我在布店下了契,五爷不必留我。”

    五爷道:“你要是喜欢这里,我赔他们违约金就是了。不算难事。”

    俞平懒散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惜我挺喜欢布店。”

    又道:“我记得五爷在找谈凭玉。既然五爷贪图黄金万两,干脆把我卖去风月场所,我眨眨眼睛就能赚回来。”

    他这般保证并非口出狂言,麻霆君无论如何也愿意相信,难怪瘦子一见他就认定他是狐狸精!说是打起精神,不准被邪祟乘虚而入,自己心里忽然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了,闷闷踢了一脚边上的石子,道:“说好重新做人的。”

    俞平道:“我可没说好。”

    “我听得很清楚,别想抵赖。”

    “没有。”

    “就有。”

    这两人很没营养地吵了几轮,黑脸猎犬闲不住,滴溜溜地起身绕着俞平转圈。俞平弯下腰,把手张开在它面前,猎犬兴高采烈地舔起他的手掌。

    麻五爷见状,也蹲了下来,抚着猎犬后颈的皮毛。

    “这是我养的狗,是一只德国牧羊犬,叫做黑兔。”

    五爷微笑着看一阵黑兔,忽然小心翼翼地道,“我看得出它很喜欢你,你就留在我家吧。”

    俞平只是瞟了他一眼,嗤笑道:“狗好玩,与五爷何干?”

    五爷便很长地出一口气,语气恨了几分,道:“随便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想回布店,否则老板要担心了。”

    “赶紧请吧。”

    五爷带他出去。穿过灌木丛,两人一狗脚下都踩踏树枝,断裂时候噼啪响。

    “所有人都喊你五爷,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俞平开口的声音很轻,来一阵晚风便能把他的声音刮跑。五爷依旧听见了,停了脚步:

    “麻霆君。”

    俞平也是有模学样地复述了一遍。麻霆君道:“你直接叫我名字好了,我不介意的。”

    俞平笑道:“霆君?”

    俞平说话好听。麻霆君十分期待地点点头,却见他笑而不语——忽然想起来训狗也是这趟流程,越是机灵的狗,听见名字跑得越是欢快。

    不知不觉进了他的项圈,实在有失堂堂五爷的风度,麻霆君心里也是悔恨不已。然则看见俞平无声朝他微笑着,很是明朗,心中的情绪复一扫而空了。

    俞平道:“谢谢五爷的好心,我知道了。”

    麻霆君道:“我也叫你俞平……”

    俞平打断他前笑了笑,道:“难道叫四爷?”

    麻霆君道:“处处要压我一头。”

    俞平笑道:“我哪有这个本事。”

    来到前厅时灯光灭了一半,麻霆君四处找起灯笼。

    俞平请他留步,道:“不劳烦五爷送行,镇上有路灯,我自己回去。”

    麻霆君看了他一阵,照样说不出话。许久才道:“遇到什么事情解决不了,都可以来找我。”

    “谢谢五爷。”

    俞平方踏出门槛,背影立刻被黑夜吞噬了。这时麻霆君身后齐刷刷赶来三个人:

    胖子拖长音:“玫瑰总是带刺的。”

    瘦子乘怪气:“好事总是多磨的。”

    年轻伙计道:“越鲜艳的蘑菇,越有毒。”

    麻霆君简明扼要:“都滚。”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