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寿宴
    上京城,东城——

    庾淑蓉睁开眼,座下摇晃,车铃作响,马蹄声声。

    帘外街市喧闹,叫卖声此起彼伏,有稚童摔倒在地,还没哭出一声,母亲慌张的询问便盖过了她的委屈。

    这人间烟火自庾淑蓉耳道鱼贯而入,揭散了密室里浑浊阴暗的空气。

    她愣了愣,还没彻底回过神来,一只手便柔暖地覆到了她的手背之上。

    “怎么了?”

    楚云舟言语关切。

    延元初年,是庾淑蓉和楚云舟成婚的第三年。

    这一年,庾淑蓉虽然已生出了要与他和离的心思,但依旧心意摇摆,没有主动挑明。

    而楚云舟虽已感觉到了她的疏远,却只当是夫妻间的平常波折,并未太过当真。

    二人没有分房而居,仍是旁人眼中的美满良缘。

    庾淑蓉强勉地笑了笑,从楚云舟手心里抽走了自己的手,装作疲乏状揉了揉太阳穴。

    “昨夜眠浅,方才突然有些头昏脑胀。”

    “我记得这条街上有家医馆,不如顺路去叫医馆里的大夫替你诊诊脉,耽搁不了太久,我们出发得早,赶得上给岳父拜寿。”

    岳父,拜寿。

    庾淑蓉重生回来的这个时间点,是延元初年的五月十二。

    庾誉逸在今年的五月十三正好满四十九岁。

    自古男子过寿多是过“九”不过“十”,故而四十九岁时便该准备庆祝五十大寿。

    又因按照古礼,子孙幼辈要在寿星寿辰的前一晚就要到寿星家中向寿星行拜寿礼,所以庾淑蓉和楚云舟才在五月十二这一日到庾府向庾誉逸拜寿。

    “夫君思虑周全。妾身近日身子确有不爽,那便烦劳夫君让车夫在那医馆前停一停吧。”

    庾淑蓉揉着太阳穴,阖上眼,将头靠到了车厢的内壁之上。

    庾誉逸四十九岁的寿宴是个极为热闹的场合。

    两年前过继到庾誉逸名下,如今已贵为皇后的原书女主庾傲菡会在寿诞正日亲临庾府;

    三年前自食恶果,远嫁儋州的庾二姑娘庾澜妘也会在寿诞前一日回到上京替父亲贺寿。

    可惜庾淑蓉一贯不喜欢热闹。

    既然能晚点到场,那她还是晚点过去吧。

    这热闹,能少凑一刻,便多得一刻的清闲。

    况且,她隐约记得在延元初年的五月,萧赋安似乎人在上京城中。

    如果她没有记错,那身在上京的萧赋安应该很快就会找上她,届时要与他这样一个麻烦人物周旋,她余下的时间里,只怕没有多少清闲能享受了。

    上京城,西市——

    萧赋安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家茶水铺子里,铺子正对着对街的一家波斯邸。

    这波斯邸内摆满了各种异国他乡的珠宝古董,相貌各异的外邦人与启国客人攀谈议价,热闹非凡。

    他甩了甩脑袋,将密室中庾淑蓉所说的那些话和烛台尖针刺进她血肉时发出的震颤甩出脑海,转头看向了坐在身侧的九鹤。

    “现在是哪一年,什么时间?”

    萧赋安的问题问得突兀。

    九鹤顿了一下,才开口回答了他的问题。

    “延元初年,五月十二。”

    “这里是上京城的永康街?”

    “对。”

    “庾淑蓉今日是不是回了宰相府拜寿?”

    “庾淑蓉?”

    九鹤面露疑惑。

    他和教主行了十日的路程,从千里之外的辰州赶到上京,是为了找到那个从乌斯来的珠宝商人,问他二十年前是否见过教主腰间血玉的原石。

    二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上京,足足等了两日,才等到那商人在西市波斯邸露面的消息。

    结果教主却像是突然忘了这件事一般,竟言行怪异地询问起了别的事情。

    实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左相次女,庾家三娘子。”

    经萧赋安一提醒,九鹤才记起这名字的主人。

    “属下今早听见路人议论过,说明日皇后要出宫亲临宰相府为国丈贺寿,既然连皇后都会回到宰相府,那庾三娘子今日肯定也提前回去拜寿了。”

    “九鹤,陪我去一趟庾家。”

    萧赋安说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转身就要离开茶铺,往永康街街尾方向走去。

    九鹤连忙从怀里掏出茶钱丢到桌上,快步跟了上去。

    庾府——

    萧赋安到了庾府,在西苑的几个院子里偷偷摸摸找了一炷香时间,也没找到庾淑蓉的踪影。

    无奈,便只能在下人房里偷了件合身的衣服换上,混入正在前厅张灯挂红的下人之中,等着庾淑蓉出现。

    等到申正时刻,他才瞥见庾淑蓉和楚云舟出现在了庾家前厅。

    楚云舟带着庾淑蓉走到庾誉逸面前,先是行礼贺寿,而后便言语热络地攀谈起来。

    庾誉逸显然很喜欢自己这个女婿,谈笑时,眼角一撮纹路挤得开怀。

    “行了,难得来此留宿一晚,我一个年至半百的老人了,身边也没几个聊得投机的,好不容易能与我这贤婿见上一面,可要趁着这个机会彻夜畅谈才是。”

    “丈人盛情,小婿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楚云舟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庾淑蓉,庾淑蓉温柔地笑了一下,无言地表示了顺从。

    这翁婿俩的感情,倒比庾淑蓉和庾誉逸这父女俩的感情深厚许多。

    自夫妻二人走进前厅后,除了祝寿时庾誉逸笑着朝庾淑蓉点了点头,父女二人之后便没了什么交流。

    “蓉儿风寒未愈,眠浅力乏,每日尚得喝些补气养血的汤药调养着,来时路上颠簸,身子不适,还下车去瞧了眼大夫。”

    “她有心替丈人分担,是我不愿见她操劳,丈人若是有什么吩咐,招呼小婿一声就是。今日,便放她懒怠些,还请丈人原宥。”

    楚云舟看出了庾淑蓉今日心事重重,又知她与庾誉逸并不很亲近,便主动替她撒了谎。

    说完,他还朝她笑了笑,示意她不必担忧。

    楚云舟一直都将庾淑蓉和庾誉逸的父女关系看得很简单。

    他认为二人虽表面关系疏远些,但好歹连着一层血脉至亲,心底必都是互相关怀爱护的。

    庾淑蓉没有责怨过他的想法简单。

    她很清楚,楚云舟是家中独子,自小便受得父母毫无保留的教养呵护,所以父母亲情对他而言,是太过理所当然的真相。

    对他而言,父母与子女之间所有的不满和怨怼,不过都是包裹在美好真相之外的误会和偏见罢了。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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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法理解庾淑蓉在面对至亲之人时的顾虑和退缩。

    庾淑蓉垂下眼,提前避开了庾誉逸的目光。

    她朝对面的父亲福了福礼。

    “女儿并无大碍,父亲寿礼,女儿该尽心帮衬的,如今相府后宅只有邱姨娘一人在操劳,明日宾客众多,想来诸事繁杂,女儿也该去替她分忧。”

    庾誉逸瞥了她一眼,倒没有责怪。

    只是也算不上很高兴。

    楚云舟在外显得越体贴,倒让他总觉得他教女无方了。

    过继来的女儿庾傲菡再怎么身份尊贵贤名在外,毕竟不是他亲手教养大的。

    他庾相亲手教养大的女儿,一个丑事做尽下嫁鳏夫,一个虽知礼懂事些,但才不出众,貌不艳绝。

    叫人背后议论起来,只啧啧艳羡他虽家学不好,运气倒是不错,白捡了个便宜女儿,成了一国国丈。

    “云舟都那么说了,便也不必去替你邱姨娘分忧了,她主持后宅事务也有几年了,忙得过来。”

    “你出嫁前住的兰苑昨日你邱姨娘已经让人收拾干净了,你身子不适,还是先去苑中卧房歇息吧。”

    “是,谢父亲体谅。”

    庾淑蓉不再多说,只垂着眼应下了。

    赵管家见此,连忙吩咐下人去接过庾淑蓉身后站着的两个丫鬟手中的东西。

    萧赋安见缝插针,低着头挤到思韵身旁,接过了她手上的箱箧。

    而后,楚云舟留下陪庾誉逸闲谈,庾淑蓉则在一个庾府丫鬟的引路下,带着身后的三个仆从和萧赋安一路往兰苑方向行去了。

    进了兰苑,庾淑蓉只身一人走进卧房,关了房门。

    然后坐到了茶桌前,替自己和萧赋安各倒了一杯茶。

    她将手上那杯茶抿了两口。

    穿着庾家下人衣服的萧赋安便从后窗翻了进来。

    “三娘子,看来,这次你也重生了。”

    萧赋安语气轻快,脸上的笑意看着却没有那么真切。

    他拍了拍在窗沿上沾染了灰尘的衣角,在她对面坐下,将面前的那杯茶随手推到了一侧,抱起手看向了她。

    “教主还是换下这身衣服吧。今日宴席人多眼杂,庾家的下人们或许一时半会儿不会留意到你是个太生的面孔,但不代表之后不会留意到。”

    “毕竟教主这张脸实在生得太惹眼。”

    萧赋安不知可否地扬了扬眉,面上神色未改,但心情似乎明快了些。

    “上一世三娘子说过,叫我不要伤害无辜之人,只管来问你。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条件是什么?”

    “不要伤害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好,我答应你。”

    “教主可不要轻易许诺自己做不到之事。”

    庾淑蓉将手中那杯茶饮尽,带笑看向了对面的萧赋安。

    她不想骗萧赋安许下一个他做不到的誓言。

    那个需要为他母亲之死背负代价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那个负心绝情的亲生父亲,启国开国皇帝萧朗。

    不仅没有遭受报应,死前受万人叩拜,享尽威权富贵,死后也极尽哀荣,万载流芳。

    萧赋安的满腔怨恨,终究只能化作蚀骨执念,刺伤他人,也灼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