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爱意
    庾淑蓉年少时是个很迟钝的人。

    模样普通,天资愚笨,志向也不远大。

    她从未妄想过自己会得到如何了不起的结局。

    不过是像大部分女子一样,嫁一个不上不下的人,生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过完这平淡无奇的一生。

    她生在声势显赫的庾家,得到这一切轻而易举。

    所以即便她遭受冷落十几年,时常要看人眼色唯唯诺诺,她也从未仔细研究过那些人的一举一动到底代表了什么。

    她没有需要奔赴的远大前程,她就不需要过多地为旁人的态度而烦恼。

    她傻呵呵地跟在庾澜妘身后,喜庾澜妘所喜,悲庾澜妘所悲。

    直到十五岁那年,她突然觉醒。

    她看见了自己的悲惨结局。

    她知晓自己的人生并非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而是蜿蜒曲折,直通崖底。

    她望着那黝黑的崖底,转头看向身后的那些满带厌恶和恨意的目光,只觉得胆寒。

    她需要逃离悲惨的结局,她就需要让重要的人都喜欢上她。

    她观察着他们的喜好,观察着他们的态度,观察着他们对她每一个举动的反应。

    每走一步,她都要回头看他们一眼,去仔细斟酌他们言语间未尽的意味,去提炼他们眼神中飘忽不定的情绪,去揣测他们期待她所展现的模样。

    一开始,她小心翼翼无所适从;后来,她得心应手古井无波。

    一年,三年,九年。

    她越来越聪敏,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麻木。

    那些她曾无比渴望的欣赏和喜欢像雪花一样落到她手心,又悄无声息地消融不见了。

    隐藏自己所有阴暗后用心机赢来的喜欢,和无需努力就得来的喜欢,对于她对面那个一无所知便付出了喜欢的人而言,其实是一样厚重和真切的。

    楚云舟深爱她。

    庾淑蓉很确信。

    但那份喜欢就像是厚厚冰层上的一块毯子。

    而庾淑蓉是一具早就被溺毙在冰河之中的尸体,无论她如何说服自己那份温暖真实存在,她都无法感受到那份触手可及的柔软。

    对庾淑蓉而言,楚云舟的喜欢如此,萧赋安的喜欢亦是如此。

    唯一不同的是,或许她还来得及在事情变得更复杂之前和萧赋安拉开距离,及时止损。

    “我未将事情思虑周全,叫教主有了可乘之机,是我的失误。”

    庾淑蓉收敛了面上不该有的情绪,神色淡漠地挪开了之前放在萧赋安脸上的目光。

    “我愿赌服输。”

    庾淑蓉承认她输了。

    萧赋安本该感到爽快的,但他见她神色淡漠,待他的态度也疏离了不少,心底莫名渗涌出些许失落。

    他不知是失落从何而来,只能故作轻松地抱了胳膊,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向了庾淑蓉。

    “我知道林别驾对于三娘子而言算不得什么震慑力很大的威胁。”

    “他手里那封遗书被你动过手脚,他的证言在没有其他佐证的情况下,明摆着也没什么说服力。”

    庾淑蓉不作反驳。

    “我不过是希望三娘子知道,我无意挡你的路,只不过是心怀不满所以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我没有存心压你一头的恶意,但也不喜欢被别人骑在头上发号施令。你我既然是命运相连的伙伴,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些虚伪的尊重和体面还是得有的。”

    “我不喜欢三娘子动不动就拿我数千教众的性命安危来威胁我,想必三娘子也不喜欢我时不时就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来给你添堵吧?”

    庾淑蓉听完,微微思索后点了点头。

    “我明白教主你的意思了。”

    “若我答应你的要求,那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个被你带走的林方智呢?”

    “杀了?”

    萧赋安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既然林方智是个麻烦,那杀了他就是最直接干净的处理办法。

    他一贯都是这么处理麻烦的。

    庾淑蓉叹了口气。

    若萧赋安没有自作主张地带走林方智,那林方智就会因杀妻罪名被捕入狱,他的罪责刑案判官自会决断。

    她就不必苦恼了。

    可萧赋安偏偏横插一脚带走了林方智。

    现在如何处置林方智便成了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放了林方智,前途尽毁的他极有可能会来找庾淑蓉和余兰芸报仇;

    杀了林方智,庾淑蓉并非受他戕害之人,她自觉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去定论他的罪责;

    囚禁林方智,他的存在便是一种隐患,叫人始终心怀忐忑,难以安生。

    庾淑蓉思来想去,也只能选择了那个让人最难安生的选项。

    “劳烦教主留他一命,将他关住,等我有了定论再行处置吧。”

    余兰芸说过,穿书的人一般都还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她的灵魂或许只是短暂地停留在庾澜妘的身体里,属于庾澜妘的灵魂说不定还能再回来。

    严格来说,只有庾澜妘才是林方智手下真正的受害人。

    所以,只有庾澜妘才最有资格决定如何处置林方智。

    庾淑蓉想等一等,看看能不能等到庾澜妘回来做决定。

    如果庾澜妘回不来……

    距离庾澜妘被林方智推入湖中八个时辰后,庾淑蓉才对自己姐姐在这一世依旧离开了自己这件事情有了实感。

    她重来两世,本以为自己能救回庾澜妘的一条命。

    结果天意捉弄,叫她从湖里捞出了另一个人。

    庾澜妘还能回来吗?

    若她不能……那她这算是死了吗?

    庾淑蓉怔怔地望着地面,口舌间忽然酸涩起来。

    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她只知道,这感觉并不算好受。

    萧赋安没有察觉到庾淑蓉微妙的情绪变化。

    他只是见庾淑蓉很痛快便同他妥协了,当即也当仁不让地应下了她的请托。

    “行。”

    人是他带走的,他帮忙保管一段时间也是应该的。

    “我还有一事想要麻烦教主。”

    庾淑蓉压下心间复杂的情绪,用平淡的声线又开了口。

    “何事?”

    “今日姐姐受害,云舟和我因由此或许还要在庾家多留一日,但今日过后,我与他便要回到楚家了。”

    庾淑蓉抬眼看向了萧赋安,在说到楚云舟的名字时故意带上了些许甜蜜。

    仿佛她重来两世,终于对那位已经和离的夫君旧情复燃了。

    “劳烦教主在楚家时,勿再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了,像这两日这样不打一声招呼便潜入我的卧房,实在不妥。”

    “我和云舟毕竟是夫妻,有些事情,教主于情于理都该回避。”

    “还望教主见谅。”

    萧赋安闻言,心中一哽,怎么都不是滋味。

    他很想阴阳怪气地讥讽庾淑蓉和楚云舟之间那点虚伪的夫妻感情。

    可嘴角酸重坠沉,怎么也张不开。

    光是听见她口中说出“夫妻事情”这几个字,他便已经本能地拒绝再和她产生交流了。

    他会去想象她脸上的洇红,她眼神的迷离,她口中嘤咛着那个不属于他的姓名。

    恶心。

    他把这种糟糕的感觉理解为厌恶。

    谁都不会喜欢看见自己的仇人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的。

    简直恶心。

    “谁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啊?”

    萧赋安以为自己脸上的表情是讥讽,是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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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是,他脸色是一片阴沉晦涩。

    他抱着胳膊往房门走去,大喇喇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空无一人。

    他关了门,站在那空无一人的过道上,愣了一会儿。

    初夏的风温润地从他的指间流淌而过。

    像是庾淑蓉身上香气会有的温度和触感。

    他眷恋了一瞬。

    然后捏紧拳头,飞身钻进兰苑的阴影,消失不见了。

    入夜——

    在赶到瑞枫苑盘问之前,楚云舟便已经安排了人在庾家四处搜寻林方智的踪迹。

    他非庾家话事人,本该亲自去向庾誉逸禀报此事后再作安排的。

    但事急从权,加之他听闻庾淑蓉也被牵扯了进去,便也顾不得那么多规矩,径直叫了人去禀告庾誉逸后,便只身赶到了瑞枫苑中。

    庾誉逸得下人禀报后极为火光,只碍于今日寿宴宾客众多才隐忍不发。

    他装作一副大度模样,满脸歉意地将府上宾客送出庾府。

    待宾客都走完了,才端坐到主厅主座之上,朝下面跪着的庾澜妘发泄起了怒火。

    “你到底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才会闹出今日这样大的丑事来!”

    庾誉逸抬手抄起身旁的茶盏往地上一扔,茶盏即刻四分五裂。

    碎片飞散,擦过余兰芸的脸庞,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痕。

    他只顾着气得满脸涨红呼吸粗重,丝毫没有顾忌余兰芸脸上受了伤。

    “今日可是我的五十寿宴!那么多贵人在场!他们在看我的笑话!笑我都四十九岁了!年近半百!家里的孽种还恬不知耻地给她爹败坏名声!你不气死我你不罢休吗!”

    庾淑蓉转头看向跪下的余兰芸,沉默片刻,也走到她身边,跪了下来。

    这个场面她经历过。

    第一世她和楚云舟和离后,为了让庾誉逸把她赶出家门,故意同上京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厮混半日时,庾誉逸也是这个反应。

    那一杯茶盏碎裂在她身侧,碎片也曾割开她的脸庞。

    庾淑蓉花费九年时间,终于让厌恶她的父亲接纳了她。

    可她没有等到那样父慈女孝的时刻。

    她费尽心思让很多本不该喜欢她的人喜欢上了她。

    可不论她如何费尽心力,都无法让一个只爱自己的人爱上除他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庾誉逸就是这样的人。

    她感激他的养育,她体谅他的自负,她明晰他的为难。

    但诸般开脱,都遮盖不住他的单薄和自私。

    庾淑蓉很能理解庾誉逸会因为自己女儿和纨绔子弟厮混半日而大发雷霆。

    但她也很失望,九年的克己守礼万般讨好,抵不过一桩添油加醋的谣言。

    她的全部价值,从来都只是那一句外人口中评议的“庾家女儿如何如何”。

    分明,只要庾誉逸愿意去找酒肆的杂役问一句。

    他就能知道庾淑蓉和那纨绔子弟不过是在窗门大开的酒肆二楼喝了两杯酒,连话也不曾说上几句。

    分明,只要庾誉逸愿意花时间去查一查。

    他就能知道这一桩添油加醋的谣言就是庾淑蓉花钱让庾府门口的小叫花子传出去的。

    庾淑蓉的这桩计划分明如此破绽百出。

    可庾誉逸还是中计了。

    更好笑的是。

    庾淑蓉早就知道庾誉逸会中计。

    她心里分明很清楚,她讨好了九年的父亲,对她的爱,不过是个用生锈的铁钉和腐烂的木片随意钉起的框架。

    拿起会刮刺受伤,手染疮疡。

    日久框架松散,一地狼藉。

    丢下很好,一身轻松。

    不过手心留痂,到底都是有些伤痛痕迹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