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古语有云,食不言寝不语,但许知蕴是非常喜欢在饭桌上聊天的那类人。
试想想,在一家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跳广场舞的跳广场舞之类的情况下,能聚在一起说会话的时间,也就剩晚饭的时候了。
两个有工作的人一起吃饭聊什么?当然是兜兜转转,聊回工作了。
程烨然自从考核期结束后,就从“加班卷生卷死”的情况中恢复过来,就像日剧《我,到点下班》的主人公一样,从不拖沓。许知蕴说,幸好你这是在外企,加班文化不深厚,不然你这样的工作态度,是要被上司叫到办公室里去的。
她举了自己曾经在公司里工作的例子。尽管只在厂里干了一年半,但她发现自己居然清楚地记得部长和同事们的样子。
“我们那个部长,简直是完美主义。”
许知蕴一想到部长油光水滑的大背头就心烦,“什么事情都要做到十全十美,怎么可能?连文件装订距离页边多少厘米都有规定。只要他生气了,决不能从他办公室门口走过,不然就会被抓过去阴阳怪气……小许呀,工作怎么样了?你觉得自己做得挺好的,是吧……听到这种话,鸡皮疙瘩都要起了!”
许知蕴尽管抱怨这位部长的“perfectionism”,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位部长的个人能力很强。
“其实呢,他能坐到这个位置,肯定是有理由的。可能只是我不习惯,或者说不喜欢他的管理方式……离职的时候去办手续,我碰见他,祝他今后一帆风顺——我真这么想,我觉得凭他的能力一定能晋升的。部长那天还挺和善,笑呵呵的,送了我一罐雀巢。后来我就索性干自由翻译了。”
比起条条框框,她更喜欢自由。就算收入并不算多,她也很喜欢。
提到“自由翻译”,程烨然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他和许知蕴在咖啡馆里遇见的场景。
那时,他看见一个人,在桌上对着电脑和字典,时而文思泉涌,手指动得飞快,时而又挠挠脑袋,扣扣书沿,拿着笔在稿纸上涂涂写写。
明明是有点烦躁的样子,但程烨然却无端觉得很是可爱。
今天,许知蕴好像又变成了这个状态,只是不敲电脑了,转而抱着的是一本厚实的原文书。
他问:“我可以看看你手上的那本书么?”
许知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啊,可以的!”
她从包里拿出那本书,递给程烨然。
想着“虽然知道是原版书但我的英文也不差所以应该也能看懂吧”的程烨然,翻开了书本的第一页。
随后,他就被密密麻麻的英文晃花了眼。
印刷的字体比平常看的小了不少,纸张的触感也不甚平滑,透着一股淡淡的油墨香味,有点像报纸。
程烨然虽然在公司里也少不了回外文邮件,看外文稿件,但书上仿佛要挤到一起的26个字母们,还是让他败下阵来。
他努力把第一页看完,然后在许知蕴半是期待,半是忍笑的神情中,将书推了回去。
“怎么样?”许知蕴问。
“嗯……”程烨然努力寻找着措辞,“我觉得——”
许知蕴眸光闪闪地盯着他。
程烨然犹豫两秒钟,然后非常诚实地交代:“很抱歉,我看得眼花缭乱,只知道前边一大段景物描写,下着大雨,然后主角撑伞走过泥泞的街道。没了。”
许知蕴扬了扬手中的书,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自信点,你说得很对,第一页就只是讲了这点内容。”
程烨然问:“这本书应该还没引进吧?”
“对。”
“那么,你是第一批译者咯?”
许知蕴笑眯眯:“对呀。我可希望这本书译完出版之后能大卖特卖呢。”
销量如果够好,她的名气也会扩大,就能接更大的单子,赚更多的钱……
迟早要买一个大平层!
她仿佛看见美好的生活在向她招手。
但理想很丰满,衬得现实就有些枯萎。许知蕴连这本书的内容还没看完呢。再说,她并不是没接过其他短篇小说的翻译,只是那些出版社把千字的价格压得很低,任凭怎么和编辑斤斤计较都没辙,令人抓狂。
许知蕴其实是一个很好懂的人。
当她没有刻意收敛时,她内心的想法,其实在脸上都能显露一二。
程烨然看到她的嘴角上扬又下撇,就大概能猜出来她究竟在想什么了。
他温声道:“别想那么多。我看过你翻译的文章,翻得很好。或许比起纠结,把这件事完成更为重要。”
他虽然不太懂翻译业界的生态究竟如何,但他觉得,以许知蕴的才华,未来一定会在其中牢牢地占据一席之地。
许知蕴一口干完味噌汤,叹了口气:“哎,也只能这样啦。每天给自己打打鸡血,喝喝鸡汤,日子还是很快乐的……”
她说到一半,拿着筷子准备去夹刺身的手忽然在空中顿住了。
“——哎?!”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看过我翻译的文章?”
许知蕴对自己的笔名并不会藏着掖着,但当先前程烨然问她时,她只觉得对方是在进行“礼貌性询问”。
得知一个人在向杂志投稿,出于礼貌问问笔名,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没想到程烨然会看。
“是、是哪本杂志上的?”她有些磕巴,“我投过好几家杂志来着……”
程烨然说:“是有专栏的那一家。”
那个专栏的名字叫“悬疑情感”。
许知蕴喜欢看恐怖悬疑片,因此对这类故事非常感兴趣。杂志是月刊,她每月都会供一篇猎奇悬疑类型的翻译稿:月夜追凶啦、暗杀啦、破案啦……翻译自己喜欢的类型的故事,已经不单纯是工作了,而是一种享受。许知蕴最喜欢在晚上,特别是下雨的晚上,做这类故事的翻译——因为很有氛围感嘛!
“咳咳。”她装模作样地轻轻嗓子,语气里带了些自己都没发现的期待,“你也喜欢看这类故事吗?嗯……我翻得还不错……吧?”
程烨然单手撑着下巴,望着她,忽然在许知蕴略显惊讶的目光下,伸出手来,轻轻摩挲了一把她的头发。
许知蕴的头发乌黑发亮,很柔软,像一条上好的绸缎。她坐在餐桌的对面,隔着血液和皮肤,感受到他手掌心隐隐约约传来的温热。
仅仅在她头上停留了两三秒,他的手就收回去了。
很绅士很温柔的一次触碰。
但就在那一刹那,许知蕴的心中忽然升起某种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勇气。
她一把伸出了手,捉住了对方白皙修长的手指。
这下换程烨然愣住了。
许知蕴则在心里尖叫。
……OhmyGod!我本来是想捉他手腕的!一下子距离没掌控好,莫名其妙就变成十指相扣了!
两个人的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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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暖,相触的地方,温度蔓延到四肢百骸,就像是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他们一时都没说话,气氛瞬间变得静谧起来。许知蕴恍惚有种错觉,似乎他们不是坐在小小的日料店,而是身处雷蒙德·卡佛的诗。
“我——”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十分诚恳,假装自己不是在为这瞬间的尴尬找借口:“我——我太感动了!你知道的,对于一个译者来说,能够遇见喜欢的读者,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
虽然吧,这算是摆脱尴尬局面的托词,但许知蕴这番话却是真心的。
每一个文字工作者,都会因为有人喜欢自己的文字而开心,哪怕她只有一个读者。
程烨然的面上还是挂着那样的笑容,只是眸色深沉了些许。
“然后呢?”他轻声问道。
“……啊?”许知蕴没想到这一层,卡壳了,“没、没什么然后,我就是……一时激动……”
还能有什么要说,还应该有什么要说的?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却猛然感受到手上传来一阵不容忽视的力度。
程烨然用掌心拢住了她的手指。这像是一场再自然不过的握手,又像是在为她取暖。
“手太冰啦。”他扬眉道,“大夏天的。”
这场短暂的,如梦幻般的触碰就此结束。他们又退到了“正常”的社交线以外,似乎刚刚的举措只不过是朋友之间的相互关心。
许知蕴这才感受到,刚才由于紧张,自己的指尖由于出了汗,被店里的空调一激,反而变得冰凉。她低头揉了揉自己的手指,有些不好意思。
“你会有很多读者的,相信我。”程烨然说,“到时候你要是出名了,记得给我写签名哦。”
他的语气很笃定,就像是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许知蕴看着他,目光隐晦地从他的睫毛流连到他的眼睛。
很深邃的墨色,就像是万丈高楼还未平地起时,周末的夜晚,抬头仰望所看到的星空。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在刚刚那场电光火石之中,又究竟在想什么呢?
*
那天晚上,许知蕴又失眠了。
没有熬夜,没有晚上喝咖啡,也没有因为肚子饿从梦中惊醒,而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像个煎蛋,白噪音也听了、睡前也不玩手机了、不做运动了……可是就是睡不着。
许知蕴无奈地翻身坐起,打开了房间的灯。
反正明天也不用上班。不是睡不着吗,那就熬夜好了。正好加班加点把要翻译的书多看几页。
我要让这个身体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她面无表情地想着,挪动到书桌前,把书打开。
但过了半小时,她发现自己完全读不进去。那些英文字母们就像小蝌蚪,在空气中游来游去,就是不进脑子。她读完一页,差点要翻过去,才惊诧地发现自己虽然看懂了每个单词,但却完全没有去理解文本的意思。
……就这个状态,还怎么工作啊。
许知蕴叹了口气。
桌上绿色的小恐龙们一字排开,从矮到高,像忠诚守护这张书桌的小卫兵。许知蕴把三只都抱起来,揉搓着它们毛茸茸、软乎乎的脸蛋,闷声道:
“小朋友们,你们都很聪明……那么来告诉我,你们的设计师,到底在想什么呀?”
小恐龙的豆豆眼静静地看着许知蕴,不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