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公爵大人是为什么事要见我?”伊洛里没有立刻应下,而是先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
现在已经七点半了,再过半个小时所有人都需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不能随意在走廊逗留。
伊洛里不禁在想是不是两个小孩向他们的舅舅告状了,所以狄法才特意赶回城堡,即使这么晚了都还要找他谈话。
该不会、是觉得他不符合要求,要解雇他吧?
伊洛里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理查为难地挠了挠脸:“老爷只说让您到书房见他,至于这么做的理由就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事情了。教授,请快点吧,老爷不喜欢等待人。”
从来就只有别人等狄法,就没有狄法反过来等别人的道理。黄金大公的耐心比沙漠里的雨水还要匮乏。
理查不想要自己因为迟了带人过去,而在公爵跟前落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
“好吧,我现在出来,麻烦你带路。”伊洛里随手抓了手边的一件外套披上,顺便带上了刚写好的分析报告。
如果狄法真的要解雇他,他就要用这份报告向他证明,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能比自己更用心对待这份工作,更适合留任。
虽然城堡的墙体厚实,用了上好的青砖垒成,能够隔绝冷空气有效保温,但因为走廊里没有暖气,所以入夜后城堡内的气温还是会冷得人手脚冰凉。
理查敲了门,恭敬地向主人通报:“老爷,亨特教授已经到了。”
普通仆人一般是不允许进入狄法的书房的,所以理查对伊洛里行了一个躬身礼,道:“教授,您开门进去即可,我先回去自己的岗位做事了。管家不喜欢我们擅离职守太久。”
伊洛里:“好。多谢了。”
这是第一次,一位仪表堂堂的绅士会对身为仆人的他道谢,理查愣了愣,随后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祝您好运,教授。”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祝他好运?
在这种时候收到的祝福非但不能让伊洛里放松,反而令他对接下来狄法会说的话更加忐忑。
伊洛里不着痕迹地紧了紧外套,紧张的情绪像把缓缓拉满的弓,在心间绷紧了。
伊洛里先在门外说道:“公爵阁下,我是伊洛里·亨特,我要开门进来了。”
然后伊洛里扭开门把,走进已经来过一次的书房。
上次这个地方给他留下的印象可谓糟糕至极,到处弥漫着呛辣的烟草味,房间主人既傲慢又无礼,神情阴翳,生人勿进。
但这次来,第一观感改善了不少。
空气中没有一丝灰蓝色的烟雾,空气清新,煤气灯亮堂,映照得一尘不染的地砖光可鉴人。
而身形高大的狄法站在书桌前,双手负在身后,长发和发辫则散在两肩,他看上去如一匹沉敛的雄狮,带着火焰,仅是站着,存在感都强烈得不可思议。
伊洛里不愿意这么想,但他觉得自己在狄法面前,气势相较弱了不少。
狄法没有看伊洛里,而是自顾自地斟了一杯红酒,道:“教授,第一天上课,你感觉怎么样?听海伍德说,安德烈和安东尼在你的课堂上表现良好?”
狄法并不太相信这番话。
虽然他平常忙于处理矿区的事务,并没多少时间能够照看两个外甥,基本是交由海伍德照料他们的衣食起居,但对于外甥们的脾性他还是了解的,两个男孩显然跟“乖巧”扯不上任何关系。
就算伊洛里像之前那些家庭教师一样怒不可遏地向他告状,狄法都不会感到意外。
狄法:“如果他们有怠慢你的行为出现,你可以直接说出来,我不会允许这种事一再发生。”
狄法这番话令伊洛里放下心来了。
哦,原来狄法不是为了解雇他才将他叫来,而是为了询问教学情况。
伊洛里思索着说辞:“嗯……少爷们确实比较活泼好动。事实上,他们送给了我一只活的青蛙作为见面礼。哦,我必须得说,那不能算是一份很贴心的礼物。”
伊洛里笑了笑,唇角笑痕变深,“但管家也确实没有说错,在最开始的混乱结束后,少爷们的确安静了不少,也在最低限度内听了课。”
伊洛里不打小报告,但也并不想像管家那样向狄法包庇小孩的恶作剧,所以他选择用一种比较轻松的语气将安东尼和安德烈干的事说出来。
狄法微扬起眉:“青蛙?他们把青蛙扔到了你的身上?”
“不,他们是把青蛙放到了我的手中,可怜的青蛙不停挣扎,几乎要吓得昏死过去。”
狄法深深地看了伊洛里一眼,道:“你倒是胆子大。”
伊洛里有些不自在地摸摸手链,“我在乡村长大,所以见惯了青蛙。”
狄法看得出来伊洛里是真的不感到害怕,对处理这种情况得心应手。
他轻笑了一下,“所以,我是聘用了一个既像无所畏惧的斗士,同时也有着渊博学识的家庭教师吗?那我还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伊洛里没料到自己会得到狄法如此高的评价。
伊洛里:“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分内事而已,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能认真对待自己的职责,已经胜过大部分人。”
狄法饮了一口红酒,缓缓道:“既然你自信能够教育好安东尼和安德烈,那我不会插手你的教育计划。但你依旧保有随时向我反映他们的不良行为,并得到处理的权利。”
除了过分高傲外,狄法意外地明白事理,不会胡搅蛮缠,也不偏袒自己的外甥。
狄法注意到伊洛里拿着的报告书,“你手上的东西,是要拿给我看的吗?”
伊洛里:“是的。这是今日授课情况的总结报告,我在里面分别列出了安德烈少爷和安东尼少爷的知识薄弱点,以及接下来的教学重点。请公爵阁下过目。”
当把报告书递过去时,伊洛里看清楚了狄法手上的戒指——左手的拇指上是碧绿的翡翠扳指,无名指戴红宝石戒指;右手的食指上则是一枚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素戒,尾指是蓝钻戒指。
沉甸甸的宝石,戴在狄法修长有力的手指上,居然恰如其分,彰显着他尊贵的血统,不像那些胖富商,不管戴什么样的戒指,短胖的手指都能将上边镶着的宝石衬得像是块从地上捡来的廉价水晶。
狄法粗略地翻了翻报告书,“教授,你归纳得很细致。”
当目光接触到那个熟悉的诗歌名后,他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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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回忆起自己的读书时代,“《误入玫瑰园》——还真是熟悉,我曾背诵过它,隐约记得似乎是一首很优美的诗。”
伊洛里轻声应和道:“是的,它写得极美。几乎所有诗歌评选活动,都将它选为‘本世纪最美的情诗’之一。”
虽然他更愿意将这首诗理解为伊芙·倪克拉在追求文学理想的道路上的一次自我剖白,是赤子之心的表达。
狄法低喃了几句话,皱起眉头,“真糟糕,我想不起来这首诗具体写的是什么了。教授,你能够为我将《误入玫瑰园》背诵一遍吗?背完,你就能够回房间休息了。”
面对这样的要求,伊洛里有点讶异。
狄法专注地看着伊洛里,鲜艳的蓝色和金色几乎要将人溺死一般的幽深,“教授你能理解吧,这种突然想起一件事,但却怎么都想不起细节的烦躁心情。”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伊洛里说道:“当然可以的,公爵阁下。”
伊洛里不是没有在人前背诵过诗歌,从他还刚会认字,牙牙学语的孩童时期,热爱阅读诗集的母亲就常笑着把他抱上膝头,说“乖宝贝儿,今天给妈妈背一首赫拉利的《我在山川中思索漫长冬日》怎么样?”
然后他就会从善如流地背下去,得到母亲的一个额头吻和一勺甜蜜的蜂蜜作为奖励。
但现在对着狄法,这不可一世的黄金公爵,伊洛里的喉咙有点发紧。
他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不要紧张,娓娓道来——
“是风化作的手指指向路标的反方向,
于是一日清晨,我踏上命定的路途,
所有人走过我,
所有人越过我,
他们奔向光明,一马平川,
我步入迷雾,
雾中的玫瑰花海漫向我,
一簇火苗点燃了我,
热情和爱,
幸运与大不幸,
在怀抱中,
在日光下凝结成流泪的宝石,美丽而动人。”
最后一句,念到“美丽而动人”时,伊洛里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能压抑住内心的感伤。
每次读这首诗,他总受诗句传达的坚持和纯粹所打动。
身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获得高等学府的终身荣誉教职的红血人,他也在与所有人逆道而行,他试着坚持自己的信念,坚持研究,发表表达离经叛道的观点的论文,不理会其他蓝血人的嘲笑和红血人的不理解,这真是很难的一件事,但他并不后悔。
这是他想做的事情,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坚持下去。
狄法:“教授,你念得很好。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诗朗诵。”
明明只是很平淡的一句话,但狄法那低醇的嗓音却柔和得不可思议,非人的赤金竖瞳也仿佛染上一丝暖意,望着伊洛里。
伊洛里皱起眉,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压了一块石头。
为了缓解这种异样的感觉,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狄法身上移开。
伊洛里:“谢谢您的赞赏,公爵阁下。那么我先回房间了。”
狄法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书房门关上,伊洛里还仿佛能感觉到黄金公爵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