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断绝
    宋秋瑟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三年未见,他与记忆中的模样又有所不同了。

    宋秋瑟的脑海中一直存在着他的两副面孔,像是一个人的灵魂被割裂成两半,一半留在朗朗晴空下,一半堕入森罗地狱中。

    而此时此刻,记忆中的两张面容交叠在了一起。

    清隽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团冷冽阴郁,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互相杂糅,又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他们身前相贴,足尖相抵。

    宋秋瑟目光往下一落,她精致的绣鞋上纳了一圈莹润的珍珠,正好与他金线云纹的靴子紧挨着,对比鲜明。

    梦做得多了,难免有时犯糊涂。

    宋秋瑟忽然不确定眼前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幽暗的环境,昏黄的灯火,灼热的触感和吐息,像极了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荒唐梦。

    她梦了这么多年,自己也快魔怔了。

    现下,她身陷在他的碰触中,目光茫然,像笼了一层薄雾,甚至都没有挣扎。

    李曜垂眸端详了她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看来你也很想我。”

    宋秋瑟一个激灵,当即清醒了。

    其实在决定回长安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再见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他竟会跑到宋家祠堂来堵人。

    他手下用力,箍着她的腰身,越收越紧。

    她的腰身太细了,一只手就能圈的住,拢在怀中,精致玲珑。

    宋秋瑟一边推拒着,一边盯着他胸膛的起伏,如此贴近的距离,她只消再往前一寸,便能用自己的丰盈贴上他的身体。

    她胸前织锦上绣了两只雪兔,毛茸茸依偎在一起,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浅青色的丝绦垂坠在裙间,在她身上贴出袅娜的弧度,看着就令人心生绮念。

    他是故意的。

    宋秋瑟心下微涩,已经不是年少懵懂的年纪了,这样的亲近不再饱含暧昧和羞怯,而是充斥着冒犯、强迫,令人惶恐、难堪。

    他掌心的温度顺着她的脊骨,一路攀到了耳根。

    她雪腻的肌肤慢慢浮出一层薄红。

    李曜“唔”了一声,道:“看,你的身体还记得我。”

    他的神情和语气始终透着一股压抑的平静。

    越是平静,越是莫测,越是令人感到怕。

    宋秋瑟摸不清他到底存了何种心思。

    他是个做戏的高手。

    她从未真的看透他。

    宋秋瑟强压心中的悸动,让思绪保持冷静,轻声道:“一直记得,刻骨铭心,怎么可能忘呢。”她推了推他的胸膛,道:“殿下,放手。”

    在她的努力压制下,耳尖的浮红已渐渐消散。

    她脸上血色很淡,苍白得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一般。

    李曜终于放开了她柔软的腰身,让她脱身出去站稳。

    宋秋瑟低头整理衣裙,听到他说:“真是长大了,记得你以前长了一双狐狸眼,狡黠灵慧,如今看着倒是柔和了很多。”

    宋秋瑟手指捋过腰间丝绦,有一瞬间的怔神。

    是吗?

    她不太记得请自己以前的样子。

    但“狡黠灵慧”这四个字听起来着实新鲜。

    宋秋瑟如今话少,纵使心里想法再多,面上也只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李曜目光如刀,在她身上一寸一寸刮过,好似在品鉴一件漂亮的玩器,欣赏之余还透着一股淡淡的挑剔。

    宋秋瑟被他盯得背后发麻。

    良久,才听他嫌弃道:“宝台寺的风水实在不怎么样,居然把你养成了……这个样子。”

    宋秋瑟沉默了一会儿,反驳道:“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堪,宝台寺很好。”

    李曜:“嘴硬。”

    宋秋瑟道:“是真的很好,我很喜欢。”

    李曜上前慢条斯理的捉起她的双手,抬至面前,道:“哪里好?是你被人攀诬偷窃时好,还是住持罚你佛前整夜跪经时好?还是你遭贱人下阴招整治,银针钉入十指指尖时好?”

    宋秋瑟浑身一震,抬头看着他,不可思议道:“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这些事?”

    李曜一笑:“因为我一直盯着你啊。”

    宋秋瑟只觉得遍身发凉。

    那都是极隐秘的事,他竟然都知道。

    宋秋瑟想到了那些人后来的下场,更是毛骨悚然。

    攀诬她偷窃的人一场高热烧坏了脑子,变成了个疯子。

    无缘无故罚她跪经的住持失足伤了双膝,自此拐杖不能离身。

    下阴招整治她的那位同修者意外遭野狗扑咬,浑身上下不成人样,尤其是双手,伤筋动骨,形同废人。

    此间种种,太过巧合,宋秋瑟心中一直存疑,如今终于得到了证实。

    她颤声问:“是你?那些人的遭遇……都是你?”

    李曜正在端详她的手指。

    她的伤口早就养好了,指甲也新长了几轮,如今被攥在他的手里,只露出一截指尖,细腻白皙,莹润精致,看不出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宋秋瑟用力想抽回双手,却被攥得更紧了。

    李曜用鼻尖轻蹭她的手指。

    刹那间,宋秋瑟起了一身战栗。

    李曜坦然承认:“是我。”

    他望着宋秋瑟,微笑道:“怎么这副表情?欺负你的人自食恶果,你难道不觉得畅快吗?”

    宋秋瑟唇舌如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曜倒是有很多话要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把你从宝台寺偷出来。若不是当年沈贤妃从中作梗,你本该养在孤的身边。”

    难怪沈贤妃这些年的日子不好过。

    原来他一直耿耿于怀,执念难消,如今瞧着,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迹象。

    宋秋瑟内心翻涌。

    不应该是这样的。

    ——太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宋秋瑟当年迟钝,直到被沈贤妃接走时,才得知他根本不是什么裴家郎,而是地位显赫的当朝太子。

    于是,在宝台寺修行时,偶尔听到有关太子的传闻,她都会下意识的多加留意。

    出乎意料,太子在民间名声极好。

    当今圣上膝下子嗣众多,太子并非最年长的,却是出身最正的。

    他的生母是已故的敏皇后。

    敏皇后膝下独这一子,出生第二日便册立太子。

    皇帝爱重发妻,疼惜亲子,李曜从小就被皇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据说他刚会认字时便看奏折,尚不满十岁就在宸极殿听政了。

    再后来,皇后因病早逝,太子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生母护持。

    皇帝怜他丧母,恩宠更盛。

    多年来,后宫美人如云,皇帝子息繁盛,却从没听说过有谁能越到太子前头去。

    世人提起太子,总有说不完的溢美之词,赞他德才无双,赞他君子如玉,赞他谦和仁厚。

    宋秋瑟每次听着这些话,都会陷入茫然。

    光风霁月的是他。

    阴鸷深沉的也是他。

    究竟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宋秋瑟不明白,他这样的出身,堪称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多年来父慈子孝,从无猜忌,如今又正逢盛世,四海升平,他这个储君之位无比稳固,也不必时时悬着一条命争权,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性子?

    堂堂一国太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总是一心惦记着她呢?

    宋秋瑟用力挣扎,想要把双手抽出来。

    “放开我!”

    她不敢高声说话,因为明姑姑正在外面守着,现下的情形若是被她撞见,恐怕难以善了。

    可她低哑的嗓音却天生带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暧昧。

    李曜的咽喉一滑,再次反手扣上了她的腰。

    宋秋瑟身体腾空,一声惊呼在唇边,生生咽了下去。

    一阵晕眩,再回过神,她已被放倒在地,后脑枕在他的掌心中,没伤到丝毫。

    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衫,冷进了骨子里。

    李曜单手撑在她的颈侧,低头盯着她。

    鹅黄的裙子在黑色的地砖上铺开,像一汪柔软的春水,李曜的膝头抵在她腰侧,那满绣金线云龙的锦袍下摆也覆在她身上。

    宋秋瑟双眼变得酸涩,朦胧,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她用力呼吸,想要平复心境,可身段却因此更凸显玲珑。

    李曜用手捂上她的嘴:“轻些喘。”

    他一只手就能挡住她小半张脸,只露一双眼睛。

    宋秋瑟眼尾早就红透了,泠泠水光晕染着她的眸子,将她的眼睛洗的越发清亮。

    耳尖连着颈子又红了起来。

    李曜抚过她的鬓边,道:“这样才对。”

    他不爱看她冷若冰雪的样子。

    芳华正好的女儿家,就是要有红尘的滋养才鲜活明媚。

    李曜用手指碾过她的唇,指腹沾上了一层浅色的胭脂,他慢条斯理的搓掉了颜色。

    宋秋瑟也终于平静下来。

    她仰起头向后望去,满墙黑森森的牌位倒映在她的眼底,令人头皮发麻,无地自容。

    两侧架子上的白烛噼啪的燃着,火光闪烁跳跃。

    真是荒唐靡艳……

    李曜就这么跪坐着,盯着她看了许久,等到她不再战栗,呼吸平稳时,才慢慢俯首,含了她的唇细细碾磨,两个人的气息彼此缠绵在一起。

    宋秋瑟自始自终没有抗拒,仿佛有一条毒蛇死死缠住了她的身体,温柔又强势地将她拖进欲望的深渊。

    不能……

    她不能就这样放任自己沉沦。

    一口气即将耗尽,宋秋瑟轻轻咬住了他的唇,强迫他停下了这个未尽的吻。

    她别过脸,用下巴抵住他的肩头,哑着嗓子,在他耳边唤了一声:“少悔哥哥。”

    李曜身体一僵,许久没有动作。

    少悔哥哥……

    昔年少女娇软的嗓音似在耳边回响:“你为什么不许我叫你裴公子呀?”

    他沉声回答:“因为不好听。我表字少悔,你可以叫我——”

    少女歪头道:“叫你少悔哥哥?”

    他回答:“可以。”

    在他们决裂的前一天夜里,她还站在廊下,手持一把油纸伞,又娇又脆道:“少悔哥哥,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但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让我再想想,等明日吧,明日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当时点了头,与她约了明日再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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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造化弄人,他没能等到明日。

    那一夜,浔阳侯府血流成河,她躲在门扉后,目睹了他行凶的手段,心生惊惧,一病就是许多天。

    自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她一次一次的逃跑,又一次一次的被抓回,暗室独处时,她总能闻到他身上洗不去的血腥味,一闭上眼睛就是堆叠成山的尸体,如同置身于鬼哭狼嚎的炼狱。

    少悔哥哥……

    这个不为人知的称呼也埋在了旧日时光中,渐渐化作了水中虚影。

    再也没有人这样唤过他。

    宋秋瑟盯着祠堂房梁垂下来的黄幔,缓缓抬起双臂,圈住了李曜的肩膀,道:“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情谊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调?”

    李曜静静地听着,没有动作。

    宋秋瑟絮絮地说:“佛前清净,很适合自省,我想了很久,追根溯源,才发现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是扭曲龌龊的。我明知你有婚约,却不克制与你亲近,而你……你一边与表姐逢场作戏,一边与我暧昧不明,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李曜笑了:“扭曲?龌龊?”

    他微微一侧头,蹭着她已显凌乱的发髻,道:“错了,秋瑟,你我的情谊干干净净,扭曲龌龊的是欲望。你心底有欲望,无法压抑,侵吞理智。你从身到心都在渴求着我的碰触,你怕了,所以才会觉得它肮脏可怖。”

    他坐起身。

    靠在他身上的宋秋瑟也被一并拉扯起来。

    李曜问:“你想如何,停止这一切吗?”

    宋秋瑟咬牙道:“是,停下来,我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了,我受够了。”

    李曜平静地望着她,好半天,他才开口道:“你停不下来了。”

    宋秋瑟:“什么意思?”

    李曜的手不老实,放过了她的后颈,又流连在她的耳根处,亲昵地摩挲着。

    他说道:“你是那种一条路走到黑,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人。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轻易回头。你若不服气,我们可以赌一回。”

    他缓缓笑开:“你敢不敢?”

    李曜的眉眼并不锋利,沉默的时候像是染了一团郁气,看上去不好亲近,可他一旦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就活了,变得多情又潋滟,正如花开一瞬,芳华刹那。

    这样的皮相,只要他愿意,稍使手段就能将那些懵懂的闺中少女迷得七荤八素。

    宋秋瑟心道,当年实在怪不得我。

    是他太混账了。

    宋秋瑟应了下来:“好,我们赌一回。”

    李曜放开她,站起身,道:“我在东宫等你。”

    属于他的气息和体温从宋秋瑟身上迅速抽离。

    宋秋瑟手指一颤,转而抱住了自己,蜷起了双膝。她说:“你不必等,我不会去。”

    李曜没再争辩什么,他走到桌案前,拈起三炷香,点燃后随意一拜,插进香炉里,香火袅袅,萦绕在他的眉眼之间。

    他道:“今日堂前孟浪,扰了各位清净,是在下的罪过,万望海涵。”

    刹那间,烛火无风自动,剧烈晃动了起来,像是在回应着什么,气氛说不出的诡秘。

    宋秋瑟打了个冷战。

    但李曜一向是不敬鬼神的,见状只是一哂,转身往祠堂更深处走去,地上拉长的影子也跟着一起消失在曲折的屏风后。

    宋秋瑟听到一声轻微的门窗响动,知道他离开了。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一声叹息回荡在幽静的祠堂中,久久回荡。

    宋秋瑟扶正了炉里的香,道:“先祖在上,神灵有感,切莫怪罪他,当年都是我的错,才惹出这样一段孽缘,经年一场大梦,如今该醒了,我会了断一切。”

    顿了一下,她又道:“父亲,叔伯,兄长,当年南疆一役惨败,姚州失守,你们和数万军士一起埋骨边关。你们在阵前抛洒热血的时候,应当没想到身后会遭同胞背刺吧。三年前,朝廷文书已昭告天下,浔阳侯通敌卖国,豢养私兵,先暗中截断我军粮草,后盗取边防图先给敌营,是那场战败的罪魁祸首……”

    宋秋瑟注视着炉前凝成一团云雾的香,缓缓舒了口气,道:“奸人狡猾,谜团难解,幸得太子殿下一力追查,方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宋氏全族于嘉和十九年战死。

    浔阳侯郑氏一族于嘉和二十一年伏诛。

    历时整整两年,朝廷才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彻底坐实了浔阳侯通敌叛国之罪。

    宋秋瑟是到了宝台寺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一切尘埃落定后,朝廷的官员记得她是宋家唯一的遗孤,特意派人跑了一趟,告知她这个消息,并且将经过细致详述了一番。

    案子是太子办的,证据是太子查的。

    浔阳侯见形势不妙准备拥兵出逃时,也是太子亲率潜龙卫将他们尽数诛灭。

    太子亲身入局,引出阴谋者,扫清天下污浊,告慰数万英灵。

    朝野上下都在称颂太子功德。

    太子威望大振,几欲登峰造极。

    宋秋瑟守着青灯古佛,回忆着过往的点滴,恍然大悟。

    她觉得自己应当对太子道一声谢。

    可惜,二人分隔两地,已经再难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