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跪着,不再出声。
宋秋瑟站了片刻,觉得这样实在失礼,于是也在蒲团上跪了,略错开一步,在他身侧,望着他。
他跪得笔直。
宋秋瑟猜他不常被罚跪,这样紧紧绷着,是很累的。
她倒是浑身放松,懂得让自己舒服。
他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轻响终于安静下来,便开口问道:“太后把你招来做什么?”
宋秋瑟回答:“敏皇后忌日将近,太后让我在小佛堂里抄些经文。”
提到敏皇后,她仔留意着太子的反应。
可太子的情绪只是淡淡的,瞧不出有何异样。
他反问:“当真只是为了让你抄经文吗?”
佛堂里安静的要命,除了他们两个,连服侍的人都没有。
宋秋瑟不知道门外有没有人正监视,有些话她不敢说出口。
太子是被太后请进佛堂的。
她也是被太后送进来的。
显而易见,是太后促成他们见面。
可太后在谋算什么呢?
宋秋瑟回头向门窗处望了一眼,明纸上隐约映出两道灰影,是有人贴在外面。
太后的耳目正盯着这里。
宋秋瑟手心沁出了汗珠。
李曜见她久不回答,于是换了个话题:“以往你在宝台寺的佛前跪经时,心里都在想什么?”
宋秋瑟仰头看着菩萨金身,轻声道:“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
李曜眉头一皱,似乎很是难耐,打断道:“够了,这是在念什么东西?”
宋秋瑟答:“无量寿经。”
“无量寿经?”李曜也跟着念:“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道路不同,会见无期……”
一向最是厌恶佛法佛经的他,竟能沉下心回味一遍。
随即,他一笑:“你在佛前,成天就琢磨这些东西。”
宋秋瑟回答:“是。”
没有什么别的好琢磨的,那些年,她被困在佛寺中,看不见将来,只能守着过去,每日闭上眼,除了他,还是他。
李曜忽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袍角甩起一个张扬的弧度。
宋秋瑟侧身一避。
他已转过来,道:“那你就把那什么无量寿经抄一遍吧,抄完送到东宫来。”他意味深长的落下一句:“你记得路。”
上次坐他的车走过一回,她理应记得东宫的所在。
可宋秋瑟却急切仰头,一把攥住他的袍角,说了句:“我不记得。”
李曜俯视着她:“你不记得?”
宋秋瑟平静道:“是,我生性蠢笨,记不住路,还请殿下派个人来接我。”
刚刚短短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事。
慈安宫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她什么时候走,怎么走,走去哪里,都得听太后的意思,不是她自己能说了算的。
皇帝的后宫起了内斗,李家的子孙要争权夺利,如今还局势不明,一片混沌,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若是聪明,就该躲远点,免得被裹挟进去。
今日太后莫名其妙把她叫来,其用意绝不是单纯的抄经。
沈贤妃尚在韬光养晦,她不能这么早就卷入其中。
眼下唯有太子能拉她出局。
纤细白皙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袍子。
李曜目光蓦地冷了下来。
上一回,她这样跪在他脚下,攥着他衣角的时候,是三年前。
雨水血水泥泞,她跪在污淖中,细雨打在她脸上,她求他:“你放过我母亲好不好?”
他在浔阳侯府一路杀了过来,面前就是母女俩落脚的小院子。
她试图将他拦在门口。
他不发一言,将刀插进砖缝中,空手走进了院子,再出来的时候,他怀中抱着她母亲的尸体。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少女一向软甜的嗓音也能发出啼血般的嘶嚎。
昔日的少女如今已出落成了长安绝色。
可她依旧需要他的庇护。
宫城比江州更凶险。
他沉声说了句:“等着。”
言罢,他疾步走出佛堂,只留下一个洒脱凌厉的背影。
他就这么走了。
片刻之后,佛堂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宫婢,抬着案几,摆上笔墨纸砚。
宋秋瑟茫然了许久。
等着是什么意思?
等到什么时候?
他会派人来带她走吗?
李曜穿过庭院,廊庑下,迎面碰见闻讯赶来的隋姑姑。
隋姑姑屈膝行礼:“太子殿下。”
李曜径直掠过她,道:“算着时辰,皇祖母该起了,孤去请个安。”
隋姑姑小跑着追上来,早已顾不上一贯的端庄严肃:“太子殿下,不巧,陛下方才到了,正在与太后说话……”
“那更巧。”李曜脚步不停:“正好孤也给父皇请个安。”
隋姑姑敏锐的感觉到他情绪有变,不似以往温和。
慈安宫里的人大都佛性,没有谁能强横到敢硬拦太子的路。
正殿外的小内监远远见着太子的身影,匆忙掀帘进去通报。
此刻,太后正与皇上絮絮念叨:“哀家不过是魇着一回,记起了些经年旧事,想把曜儿唤到面前,宽解一番,谁料他能闹出这么大动静,深更半夜还叫开宫门,把太医惊动了,真是气煞人,多大的孩子了,办事还如此毛躁……”
皇上听完了这一通抱怨,靠在引枕上,笑着道:“母后消消火气,那孩子素有孝心,骤然听闻母后夜里不适,难免慌了神。”
太后嗔怨:“行了,知道你疼儿子,可这也太纵着他了,夜叫宫门可是大事,昨夜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家人一夜无眠呢。”
皇上仍旧笑着:“母后身体有恙也是大事,好啦,都过去了,今日朕已经在朝会上解释过此事了……”
宫禁森严,夜里宫门一旦下钥,便不得再开,更不许人进出,除非十万火急的军报,也需层层上报,才能入宫。
擅开宫门,有违祖宗礼法,更有犯上谋逆之嫌。
若非太子手持金令,禁卫不可能听从吩咐,打开宫门。
昨晚动静闹得有些大了,宫里宫外都跟着忐忑了一夜。
太后拍了拍皇上的手,软声道:“哀家不是要挑拨你们父子的关系,可你给他的权利也太大了,御赐金令,还有潜龙卫,都握在他的手里,万一他想做点什么,轻而易举。”
皇上没把这话当回事,换了个姿势靠着,道:“母后多虑了,曜儿与朕一条心,不会有万一。”
太后还想说什么,门口小内监低头进来:“回禀太后,太子来了。”
太后脸色一沉:“他不在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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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里跪经祈福,乱跑什么?”
皇上摆了下手:“让他进来吧,正好朕有话问。”
李曜踩在软毯上的时候,心情已经平顺了许多。
皇上与太后对坐在窗下。
太后虽然上了年纪,但日常保养的很好,身子一向康健,面色红润,一点也不像魇了一夜的样子。
倒是李曜的脸色不太好看,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
许是没休息好,也许是惊着了。
皇上没让他久跪,刚一拜下便让起了。
太后催促:“皇上不是有事要问?问吧。”
李曜坐得端正,眉眼也柔和,在长辈的眼里,永远是一副温吞有礼的模样。
皇上蹙眉问:“昨夜,宫里明明有值守的御医,怎么你非要开宫门去外面请?”
李曜不紧不慢道:“宫里确实有值守的御医,只不过,昨夜里,淑景宫里的淑妃癔症又犯了,听说咬伤了好几个宫人,值守御医被她拉扯着,一时半刻走不开……况且,两位御医沾了淑景宫里的晦气,也不好再来给皇祖母添堵,儿臣便叫人去宫外请了。”
一提到淑景宫,皇上眉头皱得更深了。
太后欲言又止,终是沉默。
殿中顿时安静得令人窒息。
皇帝摘下一串绿檀佛珠,在手中转了一圈,开口:“你脸色不好,折腾了半宿,早膳也未用,回去歇着罢。”
李曜并不急着起身,而是用了一盏茶后,道:“皇祖母,佛堂里那位正在抄经的宋姑娘,可否让孙儿一并带走,她讲的经,很有意思。”
皇上眼皮一抬:“宋姑娘?”
太后的目光变得有趣。
李曜道:“是前几年替小七出家修行的那位。”
皇上道:“朕晓得,她不是陪在贤妃身边吗,怎么跑到慈安宫了?”
太后解释道:“哀家听说这孩子有佛缘,便请她来为敏儿抄几卷佛经,日子将近了,一切也该早早备上了。”说道这,太后话音一转:“曜儿一向不喜欢哄女孩玩,怎么对这位宋姑娘上心了?”
李曜道:“当年在江州查浔阳侯的时候,宋姑娘的母亲帮了孙儿大忙,父皇可还记得?”
皇上“嗯”了一声,道:“想起来了,是她,宋家一门忠烈,就连女流也都是赤胆忠心之辈。”
太后疑惑:“皇上?”
皇上说:“母后有所不知,当初浔阳侯在江州豢养私兵,通敌卖国,谋逆造反,宋家大夫人,沈氏,为查清证据,以身为饵,携女儿奔赴江州,可惜最后结果不太好,遭那贼子虐杀,只留下一个孤女,朕记得当初还下旨为她立了祠,就在江州。”
这在当年是件大事。
太后就算久居深宫,也该听说过。
她只是不在意。
她们这些养在锦绣丛中的贵人,只当那是话本子上的故事,描绘的跌宕起伏,惊涛骇浪,值得一笑而已。
她们从未意识到那是活生生的人命,是蜉蝣撼树的悲歌。
正在抄经的宋秋瑟忽然莫名觉得心中悲恸,像是被人狠狠的扎了一下。
纸上留下一团墨渍,她捂住了心口。
佛堂紧闭的门再次被推开,风拂过了案几上的佛经。
宋秋瑟心里砰砰直跳,转头望去。
李曜站在门口,光落在他的身后。
他对宋秋瑟道:“走吧。”
他是亲自来接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