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早春多雨,阴湿的春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堪堪停下。

    乌云翻涌的天幕犹如一张细密的大网,将青崖县的生气蚕食殆尽。

    “吱呀——叮铃叮铃!”

    程宅的一处偏僻角落,突如其来的刺耳声响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宁静。

    这是间破旧潮湿的柴房,霉湿的木门吱呀作响,门闩上盘虬的铁链散发着锈腥味。

    推门的是位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厚厚的粉霜都难掩她面上的青紫,尤其那张嫣红的嘴肿得老高,细长的眸子里写满了不安。

    秦红耳朵贴着门缝,企图探听出门内动静,须臾,她声线带着抖道:“老爷,那贱蹄子适才流了那么多血,眼下又没了声响……”

    “……”

    她身边立着位中年男子,身形瘦削如一段枯木,湛蓝色长袍布衣整洁风度,一副威严正派的模样。

    听了她的话,他只是冷哼一声,手指缓缓捋起下巴那稀稀疏疏的几根黄胡子,神情很是冷淡。

    “老爷,请个郎中来罢!”

    “……”

    “去拿点药来止血也行……”

    秦红犹豫再三,询问道。

    “那小贱蹄子命硬,没那么容易死掉。”

    也许是听得心烦,他面色不虞,竖眉道:

    “你忘了,这丫头多会伪装?险些就将你我哄骗了去。若不是知县老爷早早派人在宅子四周守着,你以为,她现如今还会在这乖乖听话?”

    秦红闻言,内心的不安这才消散些许,转而又想起这事的原委。

    这分明是大好事,前两日丈夫程违告知她说,青崖县的知县陈大人请了媒人来,说是瞧上继女程妙生,打算纳她做自己第八房小妾。

    秦红父母是泥腿子出身,她打小没出过青崖县,见过最大的官儿不过知县。

    后来嫁给清贫秀才程违做了续弦,虽说是续弦,但好在程违争气。

    程违原先不过是耕读传家,一直默默无闻,不知搭了哪路人情,成了私人书塾的教书先生,又接了县衙里抄录文书、编纂县史的活计。

    一时间,银子也有了,房产也置办下来了,虽算不得大富大贵,也算得上略有薄产,秦红已经相当满足。

    不曾想有朝一日,继女能和官老爷攀上姻亲!

    虽说是妾,她是又惊又喜的,险些没高兴得晕过去。

    所以她不顾程违的叮嘱,将这大喜事一早说给继女听,心里美滋滋地坐等继女对她三叩九拜、感恩戴德。

    谁曾想,她这位一向乖顺的便宜继女程妙生,一听这消息,一改往日的温驯,公然掀了饭桌,宁死不屈!

    三天,逃婚了整整两次!

    委实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第一次出逃他们并无防备,程妙生相当顺利地逃至城门,但因缺少户籍与路引出逃失败,最终还是被熟人认出并扭送回家。

    第二次她长了教训,干脆在家里大闹特闹了一番,拳打继母,脚踢生父。

    而后,又将自己弄得满头满脸的血,看着凄惨无比,冲出家门去,逢人就抓着大喊:“杀人了!杀人啦!”

    秦红以往瞧着这继女瘦瘦弱弱的一个,说话柔声细语的,一朝发起疯来,才见识到这小丫头多可怕。

    简直了!

    她年前杀的那头肥硕的母猪,都没程妙生难摁!

    街坊邻居通通被程妙生叫唤声引了出来瞧热闹,见程妙生头发衣服凌乱,脸上胡乱擦着点血迹,对着追出来的秦红就是一顿指责。

    “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不就是?瞧给孩子打的,当爹的都不知道拦着点!”

    “我就说,瞧她面相,就觉得她不是个好的,平日里没少糟蹋继女,听说这丫头在家里饭都吃不饱,如今又不知寻了哪个由头,把人打成这样,谁家娶她做媳妇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哎呦呦,这悍妇!瞧瞧这丫头满头满脸的血,多可怜!”

    四面八方的谩骂声如潮水般涌来,险些将秦红淹没,她一口气顿时哽在胸口,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更何况,程妙生往脸上抹的——

    是她的血!

    是她被一拳打落牙齿吐的血啊!

    秦红一整个欲哭无泪,双手仍死死圈着程妙生的腿,甚至被拖行了几步。

    围观的众人只顾嘴上工夫,骂完人光自己痛快,却鲜有人上手干预。

    对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观众,秉承着“有钱抢钱,没钱出拳”的原则,程妙生十分慷慨,人人有份。

    她所到之处,夺了钱袋子的叫,挨了拳的喊,那叫一个鸡飞狗跳,鸡犬不宁。

    这下好了,就是程妙生自己想息事宁人回家去,人也不会叫她跑喽!

    最后,还是知县老爷下场,仗着官威派了手下来看顾,才摆平了这场祸事。

    至于挣扎不止的程妙生……

    她亲生父亲程违大义灭亲,毫不手软地抄起花瓶往她脑门上一砸,程妙生的后脑出现一个大窟窿,一时间血流如注,她两眼一翻立刻昏死过去。

    程妙生两眼一翻倒乐得清闲,可怜的秦红被里三层外三层的邻居围着讨要说法,险些没被扒下一层皮……

    秦红面上还残留着红彤彤的拳头印,火辣辣的疼痛一阵一阵的,一时间怒气上冲,上下牙磨得咯吱响。

    但转念想到知县老爷给的聘金,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消气了。

    这钱,就、该她挣!

    她扒着门缝,绿豆大的眼瞪得跟铜铃似的,费力往阴暗的柴房里窥去。

    柴房里头,门窗都被木板封死了,视线越往里越是漆黑一片。

    秦红费了半天劲,只瞅见她方才放进的饭食,在原地纹丝不动。

    程妙生从早起至今滴水未进,若她清醒,不可能不进食。

    怕不是…怕不是……

    “啊啊——”

    枝桠上一无所知的乌鸦扭动着脖颈,尖细的鸟喙大开,倏地扯开嗓子嚎叫。

    “啊!”

    秦红心下一跳,连连惊叫后退,双腿筷子似的绊在一起,险些没跌下台阶。

    她只想过谋财,从没想过害人性命!

    “老爷!老爷!半个时辰前送来的饭食,到眼下不曾动过一口!死人了,她被咱们逼死了!”

    秦红一下没控制住声量,嗓音又尖又利,比枝头的乌鸦更甚,如同指甲尖在青石板上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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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蹭,扰得人心烦意乱。

    她哭丧个脸,狼狈地扑到程违身前,手指死死揪住他深蓝的衣领,眼神中满是惊恐。

    “住口!”

    程违一声怒喝。

    他面上的镇定一扫而空,眼神中透着深深的小心与忌惮,眼睛迅速左右扫视了一遍,又立刻收回。

    随后他用力捏紧秦红的肩头,仿佛要将她的双肩捏碎。

    力道之大,以至于他的双手暴起了青筋。

    疼得秦红五官狰狞,只听自头顶传来他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红儿,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过了今晚,这事就能成,想想我们的柯儿,能得到知县老爷的助力,从今往后,他的前程,我的前程全系于此了啊!”

    对上这样一双近在咫尺的遍布着血丝的眼,秦红激荡的情绪莫名冷静下来,嘴里痴痴地叫唤着:“柯儿,柯儿,我的柯儿——”

    “对、对,咱们的柯儿。”

    程违那张老树皮似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低沉沙哑的嗓音中带着蛊惑,继续道:

    “陈大人许诺事成之后,会让柯儿上最好的学堂,延请最好的先生教他。你先进去把那丫头脸上的血渍清理干净,给她换上我一早备好的喜服,搀进陈家的喜轿,今夜等陈大人家来人抬走,就万事太平了。”

    程违手指向程宅的庭院,那里赫然摆放着一辆奢华至极的喜轿。

    秦红双眼久久不能回神,只是胡乱点着头应和。

    这喜轿又名“千工轿”,朱漆贴金,木雕刻花,喜轿上的雕件人像有老有少,红衣白面,睁大着眼,皆是同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乍一看,热闹喜庆,可仔细一看,只叫人背脊发凉。

    这千工轿的用法也与众不同,迎亲时会有两名打造这喜轿的木匠跟随队伍,待新娘进轿以后,从外边将前门的花板一块一块封上,将花轿封死,除非到了夫家,否则绝不会打开。

    今夜?

    陈知县要纳妾,随意找个时间把人抬进去就是了,何须等到夜深人静之时?

    再说,这亲事本算件好事,程违却死死瞒着不叫外人知晓。

    这些日子以来,她打听街坊邻居之间的闲聊,议论最多的不过是陈知县的小儿子十三早夭之事。

    对于纳妾,街坊邻里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饶是秦红再迟钝蠢笨,这时也察觉出不对了。

    秦红一阵头皮发麻,面上却不显,开口试探道:“我听闻知县小儿子新丧,虽说没有老子给儿子守丧的惯例,但怎么这会儿——”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厉声打断了。

    “红儿,你今日实在反常。”

    树影斑驳,交错在程违的脸上,他嘴角含笑,但眯起的眼却闪着绿光,他抬起左手重重压在她肩上。

    秦红全身竟在发抖,完好的皮肤下传来幻痛,仿佛藏着一道道溃烂的鞭痕,止不住的想用指甲去抓挠。

    她抬脚要离开,却在踏出去那一刻,耳边忽然炸响程妙生同她说的话:

    “为了利益,对亲女尚且如此,不敢想来日,他会怎样对待自己的枕边人。”

    一股恶寒忽然从脚爬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