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本王很好”
    那掌柜给她二人指了楼上左转第一间雅间,那里只有一位客人。

    因有着竹帘遮挡,她们看不清身旁坐着人的模样,只能窥得尚未被遮挡的下身。那人穿着靛青缂丝长袍,似乎是倚在软榻上,悠闲自在得紧,不过体态不大好,行为举止也随意无拘。

    杜若自幼在大盛皇宫中便受着极为规范乃至严苛的礼仪教导,虽不说学了十分,然食不言寝不语却是基本。

    何时见过如身旁这人喝酒吃菜作这般大声响的?她重重拧起了眉,对身旁人先入为主地生了几分厌烦。

    下意识抬眼看向公主,只见公主半点不关心身旁人,静坐等着上菜之余还不时放眼自窗外欣赏楼下景色。

    公主既如此,她便也不去多给那人眼色了。

    天香楼菜上得极快,她们从点菜到现今,一刻钟也未到,便陆续上齐了。

    只是本该上最后一道胭脂鹅脯时,那小二却空手来了。

    他点头哈腰地赔笑:“二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那人,道:“小店最后一道胭脂鹅脯已叫这位客官点去了,您看可要换道别的?”

    云端宁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本就只为了这道胭脂鹅脯而来,忍了与人共用一间的委屈不说,现下连菜都吃不上?

    “不必了。”

    她不耐地拧了拧眉,挥了挥手示意那小二下去。

    杜若知道公主不悦,忙扯开话题安慰她,“是今日来得晚些,不凑巧了,公主改日再带我来吃一回便好。”

    其实即便没有胭脂鹅脯,她看着面前这一桌菜也禁不住食指大动。

    天香楼最大的特色就是菜做得小巧而精致,仅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云端宁揉了揉眉心,叹道:“那便算了……”

    “我这道胭脂鹅脯尚未动过,二位若实在想吃,送给二位可好?”

    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蓦地自一旁传来,截去了云端宁未说完的话。

    是一旁那位吃无吃相,睡无睡相的男子。

    杜若闻言恼得隔着帘子瞪了那人一眼。

    纵是那胭脂鹅脯再如何美味,也犯不上如此!

    云端宁将手里刚举起的玉盏搁下,沉着脸不答话。

    那声音里的笑意又重了几分,轻飘飘道:“公主莫要嫌弃,这鹅脯当真不曾动过。”

    这人怎知她身份?

    云端宁闻言狐疑地转头盯着左首竹帘,似乎要看穿个洞出来,看清那说话人究竟何方神圣。

    见云端宁久不答话,他又幽幽道:“若公主不要,那我便自个吃了。”

    云端宁霍然起身,快步走到竹帘旁一把扯开帘子,那人就完全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二人眼前。他还保持着夹鹅脯的动作,甚至都没来得及嚼完口中的菜。

    整个雅间瞬时安静得可怕。

    杜若愣怔在原地傻眼,公主动作实在太快,她劝阻的话尚还在喉头滚动,下一刻便说不出半个字来。

    那人更是猝不及防,云端宁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他执箸的手也抖了一抖,一块鹅脯便掉在了桌上,是云端宁这一掀帘后,整个雅间出的第一声动静。

    她略带嫌弃的眼神先是将这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尤其在他胸前一处污垢上刻意停了几息,那是方才鹅脯掉下时不慎溅上的汤汁。

    然后眼尾轻挑,唇角牵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

    “是你。”

    她认得这人,当初在长息初遇萧煦时,跟在他身旁的青衫男子。

    这男子尚还在方才云端宁二话不说就掀帘的举动中兀自震惊着,又不防叫她这一打量,不由自主地垂首看了看自己身前的污渍,继而一股莫名熟悉的、不可名状的羞耻感陡然在他胸腔里升腾。

    他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怔怔地看向云端宁,又缓缓错开视线,茫然地直直盯着前方。

    他想起这样似曾相识的羞耻感在何处也体验过了。

    这大盛公主的眼神,倒是和子温如出一辙,都让人无端……

    自卑……

    他无奈地闭上眼,干笑几声起身要请云端宁和杜若坐,云端宁敛衣坐了,杜若则是立在她身后垂首站着。

    “公主竟还记得我。”

    “我名唤苏悭,”话一出口,他又笑着补充着道,“不过公主应当不晓得我……”

    苏悭……

    沉香那日的话言犹在耳。

    “苏悭先生于殿下而言亦师亦友。”

    “殿下待先生极好,心里一直记挂着,时常会去看望先生。”

    她拧了拧眉,又掀起眼皮重新端详着他,凝眉缓缓开口:“我知道……”

    她甚至带着自己都怀疑的语气,轻声补充:“你是齐王的师父。”

    杜若闻言,也是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复又重新看向他。

    苏悭面上一喜,“子温同你提过我?”

    云端宁淡淡回他:“不曾。”

    苏悭:“……”

    他意料之外得她一呛,刚想坐下,垂头看到掉在桌上的那块胭脂鹅脯时,面上的笑便顿时僵住了。

    忽然觉得自己很像这鹅脯……

    *

    天香楼的一场闹剧让云端宁兴致缺缺,随意在四处逛了一遭便作罢。回府后已过戌时,偏殿里未点灯,悄然嵌入静谧黑夜之中。

    她有些讶然,问守在门口的沉香道:“殿下平日歇得这般早吗?”

    沉香摇头回道:“您出府不久,圣上便将殿下召进宫去了,现下还未归。”

    “可有说何事?”

    “不曾,”沉香想了想,道:“不过宫里来的那人,模样看着很是着急。”

    云端宁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圣上……云端宁凤眸微眯,若有所思。

    提及圣上,其实她心里疑惑得很。

    据她所知,而今长息三位皇子均已及冠,封王封地,国之根本的“储君之位”却始终悬而未决。长息向来遵循“立嫡立长”的传统,照理,萧煦身为正宫嫡长子,本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她正这样想着,忽听外头一众人行礼声,是萧煦挟着寒夜轻风踏入院子里。他并未去偏殿,而是抬脚走进她所在的主殿中。

    云端宁听这动静,抬眼看他,这一看便顿住了。

    这是萧煦?

    眼前人脸色差得几乎下一瞬便要晕倒般,唇色苍白,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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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日里一双锐利得能将人钉死的鹰眸也怏怏半阖,像是重病未愈。

    心中如何想,口中便如何说了:“殿下……可是受伤了?”

    她今日午时出府时分明还见他神采奕奕,怎的进宫一趟回来便面色惨白如纸,像是生了场大病。

    萧煦撩袍坐下,轻咳两声:“无碍。”

    听得他这两声无法抑制的咳嗽,云端宁面色即刻变了,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这一番情状,似乎不大像装病……

    她几乎是瞬时记起父皇的话。

    初时她要嫁萧煦,父皇言之凿凿,说那萧煦迎风咳血,久病难医,行走坐卧均需人搀扶。年及弱冠也没有半分婚配的意思,想来定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怕哪家好姑娘嫁去守寡。

    她当时见父皇说得骇人,只心道夸大其词。这几日同萧煦相处下来,便更断定了先前的想法。

    只是如今……

    莫非萧煦当真久病缠身?或是另有隐疾?

    她抬手缓缓搭在额上掩住难以自控的情绪。

    她要嫁萧煦,分明是看重他是这皇位最有一争之力的人……但若他病重早亡,还谈何皇位?甚至若如此,她岂非要孤身孀居异国他乡?

    这一生也未免凄凉草率得厉害……

    萧煦见她扶额垂首不知想些什么,挑眉唤道:“公主?”

    云端宁手依旧抵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面色凝重得很。

    “公主有心事?”

    云端宁盯着萧煦看了半晌,面有难色。

    萧煦叫她看得莫名,拧眉道:“与本王有关?”

    良久,云端宁方艰涩启声:“殿下身子……可还好?”

    萧煦眯了眯狭长的眸子,眼底凉得仿若浸润着清寒冷冽的月色。

    一字一顿地慢声道:“本王很好。”

    四个字云端宁半个字也不信,“殿下看着,面色不大好。”

    原是因为这个。

    萧煦扯了扯唇,联想她方才的古怪言行,知道她误会了什么,一时之间有些头疼气结。

    只是如何装病,如何吃药,苏悭那药能使人如何虚弱种种,不好一一同她解释。

    “公主不必多心,本王身康体健,无一不好。”

    云端宁只得闭了眼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天潢贵胄,身份尊崇,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份尊严。让他在自己新婚妻子面前承认体虚病弱,的确过分为难了他些。

    总要留些尊严面子给他,事到如今,便不与他争辩那许多了。

    萧煦这人瞧着英武非凡,竟是外强中干。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现下似乎有些明白那储君之位为何一拖再拖。

    然她亲手挑的路,亲自押的宝,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身子羸弱而止步不前……

    萧煦并未在意到云端宁这一系列的变化,他徐徐起身,留下一句“公主好生歇息”便径自出门往偏殿去了。

    目送着他离开,云端宁深呼出一口气,拖着步子走到榻前,仰面躺在床上,双眼直直地盯着榻上的帷幔。

    缓缓闭了眼,抬手覆在眼皮上,她轻叹一声。

    喃喃:“萧煦,愿你活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