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煦昨夜同徐拂月约定的时间是今日日落之前,一道出发,前往奉天。
此时他正负手立于门前,眺望远方一轮红日西斜,眼底倒映着近处枝桠初绽的花与远处巍峨的雪峰,镀他一双眼眸格外深邃清冽。
他已在此处候了半个时辰。
身侧一箭之地外,紧闭的大门却无半分动静。
“殿下其实心里清楚,那徐拂月或许已不会来了。”
云端宁提裙抬脚缓步与他并肩,虽是同他说话,却并不看他,一双凤眸也昂然地落在那日落西山之上。
昨夜她很清楚,他们二人前脚刚走,门外那偷听之人后脚便进了徐拂月的卧房。只是彼时萧煦走得实在太急,似乎生怕叫那人发现一般,是以她并未瞧清那人身形样貌。
她知晓萧煦是不愿打草惊蛇,以退为进,端看这背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只是,他如何能作保,那徐拂月不会叫这偷听之人策反坏事?届时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彼时她心中第一想法,便是活捉那人。即便无法自他口中翘出幕后真凶一二线索,也起码能稳住徐拂月,并不节外生枝。
只因她根本无法信任徐拂月。
风乍起,将他束起的墨发吹荡开来,云端宁看清萧煦眼底多了许多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良久,待那落日彻底没于峰峦之间时,萧煦才哑声开口。
“本王识得那人。”
云端宁错愕地看向他。
她自然知晓萧煦口中之人是昨夜那偷听之人,是分明近在眼前却有意避开之人。
“他是何人?”
萧煦眼神闪烁,轻阖了阖眸,转过身进了房中。
他并未回云端宁的话,只道:“徐拂月不会来了。”
*
他们的确并未等到徐拂月,却等来了奉天急传的陛下圣谕。
叶靖安一事已有眉目,命齐王速归。
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萧煦与云端宁几乎毫无反应时间,便只得即刻动身赶回奉天。
哪知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回来时,陛下那边却陡然杳无回应,他们便只得于王府中静待召见。
苏悭消息灵通,说那所谓眉目乃是有了人证。那人自渚安而来,直言是叶靖安之徒,为其击鼓喊冤,已进宫两日。
他所说为何,为谁所说,除了陛下与他自己,无人知晓。
眼下摆在明面上的,他们都心知肚明的,是徐拂月既食言自行独往奉天,便是选择同他们背道而驰。
彼时那人的策反,到底是成了。
那人不惜一切代价,想法设法又是杀人放火又是传谣构陷,为的正是此刻,将一切祸端都引在萧煦身上。
不过背后之人最初只是为了以叶靖安罪名牵连萧煦,如今是因陛下对叶靖安情感非同小可,这才将目光放在了徐拂月身上。
想必徐拂月所言,必是将构陷叶靖安、掘其衣冠冢的真凶诬于萧煦。
犹记陛下那日初闻叶靖安之事震怒情状,便知他根本不在乎是非黑白,对叶靖安有着毫无底线的信任。若谁同此事有牵扯,即便是无辜冤枉,许是也难以脱身。
眼前是愈燃愈烈的熊熊火坑,萧煦同她已然走至坑前,火苗舔舐裙裾袍角,他们几乎只有待圣意一声令下,便纵身跃下的结局。
云端宁脑中思绪混沌交错,她握紧袍袖下的双拳,眼底清寒一片,幽幽地沉声开口。
“陛下此时急召,只怕凶多吉少。”
她始终也想不明白,那人究竟许给了徐拂月怎样的好处,让他得以这般忘恩负义。不惜以已故恩师蒙冤为代价,亦要做伪证。
萧煦不答话,面容隐在烛火摇晃间,无甚情绪。
苏悭却眼神坚毅,默默看向他,用几乎只有自己方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子温不会有事的。”
云端宁只见他唇瓣翕动,却听不清明他口中言语,萧煦却眸光一闪,直刺在苏悭面上。
“先生说什么?”
苏悭一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将心中所想诉于口端。
他顿了顿,方惶然回道:“子温……我说,此事与你无干,决计不会有事的。”
得了回复的萧煦却依旧眸光不错落,兀自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无言。
云端宁熟悉这样的萧煦,彼时他道识得那夜策反徐拂月之人时,眼中亦这般晦暗不明的色彩。
此时他三人各怀心思,府内这书房中气氛凝重,府外却是正有客至。
萧煦一行人回奉天之时,恰逢信王萧然荡平扶疆暴乱,大胜归来。
萧然自平乱一事后瞬时名声大噪,成了奉天百姓口中除暴安良,大有所为的好王爷。扶疆平乱的壮举在大街小巷口口相传,人人都对这位曾经仁善心慈,与世无争的信王殿下刮目相看。
荣王失势,齐王病弱,后起之秀的信王殿下身后,便悄无声息地站了不少人。
萧然自扶疆回奉天的第一件事,既不是回王府,亦不是入宫面圣,而是去见了萧煦。
不带奴仆,无人跟随,只一个人前去。
想来白衣素袍的他一反常态地穿了身黑袍,并未乘车骑马,而是自行徒步走到齐王府前,望着门匾无声地站着。
站了一会儿他方撩袍缓缓抬脚走至门前,刚欲抬手叩门,门竟自己开了。
“信王殿下?”雪霁一开门猛然见门口孤身站着一人,错愕地愣住了。
“皇兄可在?”萧然尽力扯出个温和的笑。
雪霁点头,伸手将他迎进去:“您随我来。”
雪霁将他领入溯明院,这个时辰,不出所料,眼下殿下应是正在书房。
“殿下进去吧。”
萧煦微微点头,轻声道:“多谢。”
雪霁本想说不必言谢,后又咬了咬唇,默默应下了他这声道谢。
道谢致歉几乎已成了这位信王殿下的习惯,无论对何人对何事,都下意识谦卑有礼。
萧然步子虽已迈了进去,但还是迟疑地顿住了。
今天是个阴天,天色昏昧阴沉,书房内点了烛,烛光不甚明亮,稍有些黯淡,萧然抬眸,看见不远处端坐着的身影朦胧混沌。
良久,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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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我杀了人。”
他像是个孤魂一样飘在一盏灯旁,眼眸垂下,声线低沉沙哑,周身笼着阴测的光,瘦削的脊背微微弯曲。
萧煦拿着书的手一顿,抬眼扫向前方,用沉默回应他的话。
“父皇曾说,杀恶人不算杀人,可若恶人亦有归善之心,我便剥夺了他们向善的资格。”
萧煦喉头微一滚动,眼神比微弱的烛光照彻不明的书房还要晦暗。
“可叫这些恶人所杀之人,甚至性本善。”
萧煦言辞实在过分阴鸷犀利,口齿咬过“恶人”“性本善”言语之时,更是带了几分无端的凌厉,直砸入萧然耳廓之中,以至于让他一颤,惶然抬眸。
萧煦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继续道:“杀一恶人可救善人无数,恕一恶人便害善人无数。”
萧然双眸蓦地瞪大,眼眶微红,竟是有一滴泪自眼眶中陡然滚落。
“可在正则眼中,并无该死的恶人。纵使救善人无数,但仍旧有一人死于我手中。”
“恶人之所以该死,是因为有更多善人需要活下来。”
萧然闻言一怔,缓缓垂下头,像不战而败的将军,神色凄惶地木立着。
书房内一时沉寂无声,只有猎猎的风卷着檐角阴郁的云撞散在廊间,荡开一阵凄凉沉闷。
萧煦就像是这阵猎猎的风,他在萧然面前根本不必呼啸,只安静地站着,便足以让他感觉凛冽与萧肃。
向来如此,萧煦在他这个自幼同衾,一道长大的弟弟面前,只做萧煦,不做外人眼中的病弱齐王。
萧然微微抬头,眼底猩红一片。
“皇兄,其实扶疆那人本罪不至死……是他辱我母妃在先,欺我在后,我才……”
萧然闭了眼,痛苦地拧眉,低声嗫嚅:“说到底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杀了本不该死的人。”
萧煦闻言起身,抬脚走到萧然面前,顿足站定。
他深沉的眼眸像是在看萧然,却又像是穿透萧然,复杂地探寻着某处记忆。
萧然叫他久久盯着,有些仓皇地抬头,迟疑道:“皇兄……”
萧煦神色不变,眼神晦暗地看向他,缓声道:“你从前,都是唤我哥哥的。”
哥哥?
仿若一记重拳倏然隔空砸在他面门,破开震人的凛冽之气,萧然恍惚间身形一顿,愣怔无措地看着眼前的萧煦。
“彼时年少无知的懵懂稚子,不懂规矩……皇兄您,为何突然提这个?”
“正则,”萧煦低唤一声,“若是心怀善念,手上沾血亦无妨。”
他说至心怀善念四字时,眼神有一瞬的凝滞,沉默地看向他。
站在萧煦锐利的眸光里,他几乎寸步难行。
萧煦并非喧哗的风,但却拥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平静。
“……正则自然如此。”
“如此便好,既是心怀善念,便无谓纠结手中恶人血是缘何沾上。”
萧然依旧被禁锢在萧煦的眼神里动弹不得,过了半晌,将这句话拆吞入腹,竭力消化了,才艰难开口:“正则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