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欧连峰的事情,现在夏院长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这个老实人的自诉没有任何撒谎,说实话,在调查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夏院长心里还有点怀疑,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事情呢,有点难以置信。
可是现在自己派出去的调查组将一沓厚厚的调查报告放在他办公桌上,他实在忍不住,所以骂了粗口。
欧连峰的经济情况也确实符合三博医院救助基金的救助条件,夏院长决定启动救助程序,对欧连峰后续的洗肺、换肺等手术进行资助,这笔费用可不是小数目,随随便便可能达到几十万的费用。
夏院长正在考虑欧连峰的事情,自己的手机响铃,是省厅的老领导,这位老领导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
“夏长江呀,你是不让我省心呀,你们医院最近是不是诊断一个尘肺的患者?”老领导问道。
夏院长一听,知道事情不妙:“是呀,患者叫做欧连峰。”
“就是这个患者,你还知道这事呀,我以为你不知道呢,这事应该是你们医院的医生私自做出的主张吧?”老领导的声音有点嘶哑,因为他已经感冒很多天。
夏院长一点也没有逃避的意思:“这事全是我的主张,跟医生没有任何关系,医生只是遵照我的指示执行罢了。”
“你的主张?你挺会护犊子,你不会不知道职业病诊断的原则吧?”老领导生气地说。
夏院长如实地汇报:“我知道这是违规的,但是这事情有点特殊,患者在当地职业病防治所看病,医生要求患者必须提供在原单位的工作证明资料才能下尘肺的诊断,但是原单位拒绝提供这些证明材料,所以患者陷入死循环,到处奔波,其它医院没有诊断资质,有诊断资质的当地职业病防治所不愿意诊断,明明是尘肺,可是他们就是不给诊断,你说患者怎么办?只能上手术台开胸验肺,不是走投无路谁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
“夏长江,就你是大善人,这是你的权限范围内的事情吗?你这是违规,要挨处罚的,现在对方的省厅已经发公文要求我们做出解释,并处罚违规的医院!”老领导的语气很重。
夏院长想了想说:“所有的后果夏长江一人承担,跟其他人无关,该怎么处罚就处罚吧,就算撤职我也认了,绝无半点怨言,我知道这事已经过了我的权限,但是过不了我的良心这一关,真的,这事我们不接手,这个患者这辈子没机会获得尘肺的诊断。”
“夏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我不敢处罚你们?”领导怒气冲冲。
夏院长赶紧说:“老领导,我这是实话,真的,愿意接受一切处罚。”
电话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夏院长关心地说:“老领导,你这感冒还没好?拖这么久,要不要来我们这看看。”
“不碍事,就是小感冒,这几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行了,你也别表现你的英雄气概了,这事处罚肯定要处罚的,这是违规,到时处罚的通知会送到你们医院,但是不做通报处理,诊断已经发了就发了吧,做出诊断的医生不管是谁,也不要去过问,既然你一人承担,那我就批评你一个,太不像话。”老领导带着咳嗽说完挂掉电话。
“愿意接受处处罚!”夏院长松一口气。
不久,老领导的电话又打过来:“患者现在怎么样,事情能解决吗?要不要我帮忙协调?我可不想再让这事再来烦我。”
“谢谢老领导,我们自己能解决。”夏长江感激地说。
“好吧,办事注意方式方法,要合规合法,不能违反政策规定,当然也不能违背做医生的良心。”老领导说几句又在咳嗽中挂断电话。
夏院长把孙院长叫过来,把刚刚的事情跟他说一遍。
“怎么办?”
孙院长担心地说。
“处罚就处罚,这事我担着,绝对不能波及到医生,他们没有做错,只是尽到做医生的职责而已。”
夏院长坚定地说,这些年夏院长担任院长,没有贪污没有受贿,所谓无欲则刚,行得正,站得直,他根本不怕风浪。
“说好我们一起担责的,怎么可能让你一个担,这是我们三博医院领导班子的责任,跟临床医生没关系,他们的行为是在我们知晓同意下做出的。”
事已至此,孙院长也只能和夏院长一起抗。
“老夏,这次的事情是大事,估计对你影响挺大的,我是这样想的,三博医院不能没有你,现在是发展的关键时候,这事由我来扛,就说与你无关,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一手主导的?”
孙院长无奈地说。
夏院长摆摆手:“不行,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扛,我已经跟省厅领导全汇报了,听口气应该事情也不会太大,顶多一个处罚。”
“那就好!”
孙院长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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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杨平正在外科研究所的医生办公室参加例行的病例讨论,一个奇特的病例引起大家的注意。
这张X光片十分奇特,整个右侧股骨就剩下近端和远端,中间的股骨干完全没有,孤零零的钢板从近端到远端,跨过空空如也的中间,形成一个无力的桥接。
“这特么手术是什么意思?中间这缺损的骨质不处理?靠一个钢板桥接有个鸟用。”
张林现在已经有大教授的风范,偶尔爆出的粗口不是暴露自己的粗鄙,而是彰显文化人的血性。
“这种情况简单的植骨恐怕不行,需要找一整段异体股骨干来替代缺损,就算去山西的骨库亲自挑选,也难以挑到这么好完整的股骨干吧,再说就算有这么好的异体骨,这么长,爬行替代怎么爬过去?最好的方法应该是伊里扎洛夫的骨延长技术,从理论上来说,这种不涉及到神经血管跟着一起延长,无论多长都可以做到。”
小五指着奇葩的X片发出的自己的见解,这是全科的病例讨论呢,这么多实习生、规培生和研究生看着,不拿出点东西怎么行。
外科研究所的张教授和卢教授此时气定神闲,高谈阔论。
“两位看过病历没?仔细看看病历再发言。”宋子墨的语气带有提醒。
两位老师低头,在手里的平板上滑动,草率了,这个患者本来只是简单的右侧股骨干骨折,然后使用经皮技术做了锁定钢板的固定,住院期间术后第一次X光片没有任何异常,出院后患者再也没有按医嘱进行复查,一直坐着轮椅,一年后复查的X光片就是这样,股骨居然消失不见。
看完病历,两人抬头,一脸的茫然,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好好的股骨消失不见,就剩下可怜的两端呢。
此时,众多学生的目光聚集到张林和小五的身上,等待他们惊艳的表现,最好是滔滔不绝旁征博引的论述,从病因、病理生理、病理、诊断、治疗和预后一条龙来一遍。
可是现在的哥俩已经像被噎住一样,你看我我看你,说不上话来,没见过这病,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呀。
要是其它事情还可以胡扯一顿,可是这是医学,是正儿八经的病例讨论,要是瞎几把胡扯,被教授骂一顿不说,还会毁了自己这辈子的清誉。
“既往有---其它---疾病没?”徐志良问道。
“既往身体健康,没有其它疾病,这次是车祸导致右侧股骨干骨折,术前术后的X片都正常,出院后患者没有遵守医嘱复查,半年的时候想在双拐辅助下进行下地行走,因为疼痛放弃下地行走,此后一直没有下地行走,只要稍微承重就明显疼痛,这样经过一年,患者觉得怎么还不能走路,于是去当地拍片,就是这张片子,股骨干神奇地消失了。”宋子墨继续补充病史。
大家看着这张神奇的X片,还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股骨干怎么说不见就不见,就算术后不愈合,骨折端吸收,也不会说整个股骨干消失不见,最多骨折缝隙变得宽一点而已。
“这是市人民医院的患者,现在患者跟市人民医院在扯皮,他们说医生偷走了骨头去卖钱,更巧合的是,这个患者无意中检查只有一个肾,患者家属现在断定医生把肾也偷走了,正在跟医院闹,陈院长头痛,所以向我们求助,只是骨头不见还好,现在连肾都不见了,媒体跟风,还录制了纪录片,说谁偷走了患者的肾和骨头,现在市人民医院被架在火上烤。”宋子墨转头跟杨平说。
杨平看了看说:“把泌尿系的检查图片打出来。”
宋子墨将这个患者的双肾输尿管膀胱的图片打出来,他的检查既有彩超也有CT,彩超的图像在报告上的显示不多,宋子墨将CT图片打出来。
杨平看了看,这不是什么肾丢失了,而是孤立肾,也就是这个患者天生只有一个肾,于是说:“这是典型的孤立肾,天生只有一个肾,他以前做过泌尿系的彩超或CT没有?”
“市人民医院暂时没有找到患者以前的影像图片,所以在舆论上很被动,有一家媒体现在长篇大论炒作这件事,说什么黑心医院偷肾偷骨头,患者肾脏和股骨神奇消失,你说这些写文章的怎么不去弄清楚基本事实呢,这种事情不是一两次,而且即使事后发现这些报道都是假的,造假的却不用承担一点责任,怎么会这样。”
宋子墨很是疑惑,因为碰到很多类似的报道都是偏离事实离谱,比如明明是第二足趾游离再造拇指,这是患者拇指外伤缺失后,再造拇指的经典手术,可是媒体报道说患者只是手指受伤,无良医生却做错手术,将脚趾接在手指上,患者还面对媒体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他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发现脚趾接在手上,才知道医生做错手术。
这么明显的抹黑怎么可以堂而皇之在媒体上播放,宋子墨想不通。
“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他们装作不知道,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用现在的话来说,为了流量还管什么真相,什么吸引眼球就说什么,绝大多数事情的底层逻辑是经济原因,比如你说的这些假新闻,都是为了流量,为了钱,你说这个患者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什么手术,为什么这么说,装傻为了配合媒体,他知道最后可能得到一笔钱,很多事情如果从经济的底层逻辑来思考,就没那么复杂,其实很简单。不谈这些,我们还是谈谈病情吧。”
杨平的语气十分冷静,将偏离的话题拉回来。
“关于这个肾没有什么疑问,这个病例肯定是孤立肾,孤立肾和肾脏被摘除的影响区别非常明显,大家有空可以看看这方面的文章。这个缺失的股骨,大家想想是什么情况,我们掌握常见病多发病的诊断只是基础,我们还要学习罕见病的诊断,罕见病的诊断很考验医生的知识面,有些病我们不一定要见过才会诊断,从书本、文献上看过,也可以成为诊断的依据,当年我国第一例艾滋病的诊断的过程就是罕见病和未知病诊断的经典案例,大家可以去看看这个故事。”
的确,当年协和医院诊断第一例艾滋病的时候,医生缺乏对这种病的临床经验,所有的知识来自国际期刊的论文,当时连诊断的方法和试剂都没有,医生利用现有的实验设备和条件自己设计诊断方法,最终获得第一例艾滋病的诊断。
现在这个神奇的股骨缺失病例对大家来说就是罕见病或者未知病,这需要较强的临床思维,才能获得诊断。
“这个患者已经去过很多家医院,一直没有找到骨质消失的原因,有的医院说很有可能要截肢,所以患者和家属很害怕,陈院长将患者介绍到我们这边来,看看能不能找出原因。”
宋子墨重新将患者的X片打在投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