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暗,但整个南厢房亮堂堂的。
唯一不足的是,家具少了点,两把椅子一张床,还有个半旧不新的单人衣柜,旁的便没了。
“二十块?能在家属院附近租个家电齐全的房子了。”马春花嫌弃地伸直手指戳了戳窗户纸,仿佛稍微用点力就能将其捅破,嘴角顿时一撇,“老二,你可不能为了多赚佣金,故意坑你周婶。”
刘棋直呼冤枉,“好歹这片是老县城中心,租金普遍贵上一些。娘不是您说的嘛,找个安全人又多的地方。别看这带房子破,住的人家可都是体制内的,大方舍得花钱,省得周婶每天出摊到很远的地方去。”
相对而言,这一带的小摊贩竞争最激烈,如同赵大娘这般厨艺中规中矩的很快被淘汰下来,被迫迁往其他城区讨生活。
周满对住所不太讲究,准确点说,没钱支撑她有底气挑剔。
“最多十五块。”
月租二十对现如今的她而言的确贵了些,如果双方谈不拢,再看看其他的,大不了每天推摊子走远点,能省则省。
刘棋点头应下:“行,我去谈谈。”
虽然周满跟赵大娘认识,但一码归一码。房租的事情最好由中介出面谈,免得将来扯皮伤感情。
三人商量好回到院子,正好赵大娘端茶水出来,“家里没什么好茶,你们将就喝着暖身子。”
这是句客气话。
茶汤鲜亮,茶芽嫩绿舒展。
周满尝一口就尝出来是碧螺春,许是念头太久保存不当,口感略微发涩。
元建军一辈子爱讲究,宁可省吃俭用连续啃上半个月窝窝头也要喝好茶。久而久之,周满在茶道方面学了不少东西。
她不动声色地喝光一盏茶,反观旁边的马春花,浅浅抿一口就放下。
由此可见两人性格差异,一个习惯性当老好人,事事求圆满不落人口舌;一个不将就,不委屈自个,活得颇为自在。
“大妹子,我这人心直口快,也不绕弯子了。咱们相识一场,房租上可以协商,只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来租房子吗?”赵大娘直勾勾地盯着周满。
衣裳是半旧的棉袄,棉花用料足,上面没有任何补丁。肤色白皙细嫩,眉眼精致,体型略胖富足。
最关键的是气质好,温婉大气,在人群中一打眼就能瞧见的存在。
但她孤身一人顶着破脑袋出来找房子,显然遇到不小的麻烦。
她们祖孙俩相依为命,生活厄苦,实在不敢再牵扯进其他事端里。
“不瞒大娘,我要跟丈夫离婚,打算搬出来自己省活。”周满大大方方的说道:“如果你介意,我去租其他房子。”
赵大娘愤愤握紧拳头,破口大骂道:“天杀的,他在家里打你?真是个畜生!”
尤记得那日碰见周满,脸惨白得没有一丁点儿血色,造孽哟。
她一把握住周满的双手,“大妹子你放心在大娘这里住,大娘年轻的时候还打过地主哩。要是那个畜生敢来,我们一起把他扭送公安局。”
周满哭笑不得,心里暖洋洋的。
刚打算澄清误会,马春花抢先一步附和道:“我这个阿妹日子过得惨,娘家是乡下的,当初嫁过来时高攀了婆家。这些年婆家处处防备她,里里外外活全包揽了。
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饭,寒冬腊月,井水都结冰,还要洗一家子的衣裳,连月子都不清闲。
好不容易伺候走婆母,丈夫对她愈发苛刻,家里孩子也没一个体谅她的,闹着辍学当倒爷。这不,终于想通离婚,宁肯自己出来讨生活。”
这番话唱作俱佳,直把赵大娘说红了眼眶。半晌她拿袖子抹了抹眼睛,哽咽着拍板决定道:“我收你十五块,你想什么时候签合同?咱们现在就能去办手续。”
“幸好我妹子遇到的是大娘,心地不仅善良,还嫉恶如仇,简直不觑□□同志,是个锄强扶弱的巾帼英雄。”马春花继续竖起大拇指夸赞。
赵大娘被高高捧起,一股名为“正义”的热血猛地涌入胸腔,鼓鼓当当。
重新望向周满的眼神亦变得温和慈爱。
没错,她就是这样的大娘!
“房租十五,水电全包,你租不租?”
除了囡囡每个月的药钱,剩下的足够生活开支了。
十五块,是赵大娘的底线。
“租!”
周满也不扭捏,应得爽快。
接下来的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双方浏览合同后没问题,各自于合同下方签好名字,最后上派出所进行备案。
从今天开始,杏花胡同15号南厢房的使用权就归属于她了。
周满一向稳得住,但怀揣着崭新的租房合同,仍禁不住红了眼圈。
人有所顾虑做事就畏手畏脚,直至真正迈出那一步,才发现原来如此简单。
归根结底,前世是周满不够勇敢独立。
人呐,总要自己立得起来,才有资格赢的旁人的尊重。
她抬头眨巴眨眼睛,将眼角的泪痕一点点眨掉,回头对马春花感激道:“老姐姐,多亏了你和小棋帮忙,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你放心,等我回去就把钱还给你。”
房租,是马春花好心帮忙垫付的。
经过协商,赵大娘同意月结,押一付一,总共三十块。
马春花舔舔嘴唇,笑道:“那还不简单,等你搬好家,就请我们母女俩吃顿饭。”
她这般忙前忙后,不就是惦记着周满做的那一手好菜么。
周满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了声好,“到时候一定请你们全家来暖屋。”
适逢温暖天光从云层缝隙从投射下来,眼前暗沉的世界骤然开阔,是那么的丰富多彩。
瞧,连老天爷都在为她喝彩!
周满唇角轻轻翘起,告别马春花母女俩,坚定地迈出胡同口。
过了县小学门口,一路向南,大概走了半个小时,在一座座气派的县委办公楼旁边,找到了妇联。
空荡荡的办公室仅有一个圆脸女干事在织手套。
“咚咚咚”
周满曲起手指在门上敲响三下。
圆脸干事起身,一边打毛线边走过来,“同志,你有何事需要帮助?”
“我想咨询一下离婚的相关事宜。”
听闻这话,圆脸干事原本那好似被瞌睡虫附身的眼皮,瞬间如被雷劈般睁得老大。
这年头闹离婚的,大多都是刚结婚的小年轻,像周满这样岁数的,简直是凤毛麟角。
她热情地搬来根小凳子给周满坐下,“离婚可不是闹着玩的,必须暨于双方“感情确已破裂”地基础上才能离得成。”
“是你提出来离婚,还是他?”
“结婚证办了没?孕育几个子女?”
面对一连串询问,周满不疾不徐地回答:“我们一共孕育两儿一女,是正儿八经扯了结婚证的。结婚二十年来,我丈夫并没有做任何越轨之事,是我单方面不打算跟他过,不想再做没用的家庭主妇了。”
“就因为这个?”
圆脸干事用一种斥责的目光望向她,严肃批评道:“自古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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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是男主外女主内,女人照顾家庭做做家务很正常呀。要是你不想做家务,出去找个工作也不错,犯不着闹到离婚。
男人在外面工作多不容易,咱们当老婆的要多体贴多包容。再不济也得为孩子想想,总不能让他们被人笑话一辈子吧?”
“夫妻俩过日子哪能说离就离,离了之后,找谁不都差不多。”
婚姻宽进严出,主张劝和不劝离,哪怕放在后世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离的。
大环境如此,怨不得圆脸干事。
即便早已做好心里准备,周满仍是感到有一股无名火火堵塞在胸口,既烦闷又倍觉心酸。
但婚姻里女人本来就是弱势方,她想要逃脱牢笼,必须要有足够强大的心性才行。
周满深吸一口气,再次恢复冷静。
她没有急于同圆脸干事争辩,因为没有任何意义,也解决不了问题。
“倘若双方都同意离婚,是不是直接上民政局办手续就行?”
“那假如男方不同意,我非要离,可以得向法院提起诉讼,请律师打官司吧?”
周满条理清晰,连请离婚律师都能想到,显然是有备而来,真的不打算过下去了。
“按流程是这样,但……”
圆脸干事还想接着劝,周满已经扯起笑脸,笑眯眯地堵住她的话,“同志,能借我本《婚姻法》吗?我想提升自己。”
不管有多困难,这个婚,她离定了!
-
周满回到家已经过了正午,一群无所事事老娘们拿着扇子坐在廊檐下,伸长脖子朝元家门内瞅。
“周满,你家老元带了个漂亮女人回来。”有人打趣道。
黄六婶往地上啐了一口,“甭狗嘴里放屁了,是秦芳,按照辈份管你婆婆叫一声大姨,跟建军从小一块长大。你嫁进来前,就跟丈夫军官随军了。”
“秦芳真真是不一样,细细地高跟鞋踩着,一头波浪卷,脖子上扎个漂亮的天蓝色丝巾,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
“听说秦芳自己做生意,赚不少钱呢。手上提的包包是什么奥的,上千块钱哩。”
……
秦芳。
周满心里咯噔一声响,手指不自然地蜷缩起来。
这个名字她可太熟悉了,虽然从没见过人,上辈子却时常出现在几个儿女的口中。
在他们眼中,秦芳能干独立,事业有成,是新时代的女性标杆,学习的榜样。
而周满就是那个不思进取、封建糟粕的对照组。
秦芳压了她整整一辈子。
尤记得那时候周满为了争口气,打算报考老年大学。儿女们得知此事,都是怎么说来着?
老大语气淡淡的:“妈,你都多大年纪了,别出去丢人现眼了。”
老二惯来毒舌,“就算你再怎么东施效颦,也比不上秦阿姨一根手指头。”
老三不耐烦,“妈,你要是去上老年班,平时谁给爸做饭,谁打扫卫生?我们对你就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你怎么都做不好?要你还有什么用?”
周满含辛茹苦将三个儿女送往思想先进开放的大学堂,结果惨遭背刺,纷纷将其更用力地踩进庸俗家庭主妇的泥沼中。
呼!
周满呼出一口浊气,用力捏紧手中那本《婚姻法》。
恰好元珠拉开门,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她明显就是一喜。
“妈,你回来得正好。秦阿姨来了,赶紧去菜市场买点菜回来。对了,秦阿姨刚出院身体不舒服,选只肥点的老母鸡炖汤吧。”